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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6 PM

艾珈 -【天下一品之二】千金小廚娘

【小說封面】



【內容簡介】

段柯古決定在他赴任江州刺史前,要先到揚州城遊歷、遊歷,
畢竟他久聞揚州城裡「小蓮莊」的天饌美食,早想嚐嚐那美妙的滋味,
沒想到渴望許久的小蓮莊沒滿足他,倒是一家小館裡的姑娘手藝教他讚嘆,
才吃過她一盤炒飯,他的舌頭就念念不忘,每天都想到她那兒報到,
她的手藝不只教他上癮,甚至忍不住動手拆了「小蓮莊」的招牌,
而她的人兒、她的笑,教他就算住進她家柴房也甘心。
這樣嘴上心裡都討他歡心的美人兒,怎捨得不娶回家呢……
曲如意沒好氣瞪著這個無賴要飯吃的男人,
瞧他模樣好、器宇軒昂,出身定也不凡,
怎麼老愛對著她涎著臉討吃食呢?
不過他也不是沒脾氣,聽說小蓮莊的招牌都被他給拆了。
其實小蓮莊是她家開的,只是被騙走,她跟娘被趕出來,
他答應幫她討回來,甚至願意娶她滿足她娘臨終的心願,
原來擁有好手藝這麼有用,竟然可以幫她覓得好丈夫……

【出版日期】 2009年03月12日

【出版社名稱】 狗屋

【書系及編號】 采花851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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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7 PM


楔子

  自遠古堯舜以降,上自皇族貴胄,下至販夫走卒,「吃」,無疑是眾人心中大事。可會吃不代表懂吃,尤其擅長割烹、刀火超群的名廚,更是少之又少。

  當時盛傳一段順口溜──

  「北吃前門『一條龍』,南至河畔『小蓮莊』」。

  凡舉開席宴客,若不進「一條龍」或「小蓮莊」,旁人一定會笑稱白吃了一頓;在當時,無人不把「一條龍」跟「小蓮莊」,視作天饌美食的象徵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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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7 PM


第一章

  江南 揚州城

  段柯古穿過賣簸箕、看相算卦的攤子,眼前一切和他住慣的長安城有些相似,可細瞧,又處處顯得不同。尤其是小吃攤,這兒沒有他吃慣的油茶豆汁驢打滾,卻多了不少賣筍乾梅菜湯糰的小攤。

  「這位爺,歇會兒吃些麵點吧?」殷實小販哈著腰問。

  段柯古摸摸肚子,還真有些餓了,只是眺眺攤上,他笑了笑走開。不是他瞧不起路邊小攤,而是眼前吃食誘不出他肚裡饞蟲。

  今年二十有七的段柯古出身名門,他爹段文昌是當今丞相,他不久前也才受封為江州刺史。從小豐衣足食、鮮食美饌伺候的結果,就是養出他愛吃挑吃的習性。

  尋望了眼,長長一條街數十攤子,竟沒一家能讓他解開銀囊坐下朵頤的。

  他瞧了瞧天色,這會兒該也過了申時一刻,暗嘆:「難不成真得這個時間上『小蓮莊』?」

  說來,他前往江州赴任時限,還有十多天時間。他所以趕著下江南,就是為了一嚐「小蓮莊」廚子的手藝。若「小蓮莊」廚子的手藝名副其實,這會兒過去一定吃不到什麼好東西。可不到那兒,他一時又想不出能上哪兒用膳……

  正當躊躇,遠遠飄來一股肉香。段柯古吸著鼻子邁步接近,順著一旁小巷走到底,只見一家蓬戶茅廬前頭,排排行列了十幾二十個客人。

  「請問這位大哥,」段柯古打了個揖。「你們在等些什麼?」

  大漢瞧他身上包袱,再聽他口音,問了句:「你是外地人?」

  「是,小弟初次造訪揚州,就突然嗅到這兒有股香氣……」

  「算你識貨。」大漢一拍他肩膀。「咱們這列人全都在等如意姑娘的煎肉餅,她每天就只做九十枚,賣完就沒了,我今天來得算晚,還真怕買不到……」

  隨著大漢解釋,人龍慢慢往前行進。段柯古一瞧買著煎肉餅的客人個個一臉喜獲至寶、笑逐顏開,也不自覺站在人龍最後,想試試這肉餅滋味,是否真如他聞起來那般好。

  輪到段柯古前頭的大漢,他看著大漢往窗裡探。

  「大娘,我要三枚。」

  「三枚,馬上來,您小心燙。」

  說話的,是一名穿著灰色襦裙的婦人,她正鏟起三枚煎肉餅包起。

  大漢接走離開,段柯古朝她頷首。

  「麻煩,我一枚。」

  「您稍等會兒。」婦人溫婉一笑,然後轉身跟裡邊人喊:「如意,再送肉餅過來。」

  「裡邊早沒了。」一道清脆聲音傳來。「外邊還有人嗎?」

  婦人轉頭,眼神與段柯古對上,她尷尬陪笑:「真是對不起,小店做的肉餅,剛才都包給前一位客人了。」

  望著餘香猶存的小鋪,段柯古表情失望至極。

  他回頭望望巷子前頭開始收拾整理的小吃攤,知道這會兒連上「小蓮莊」吃一頓的時間,也被他給浪費掉了。

  但怎好意思怪罪這麼溫和有禮的店家,他嘆口氣笑道:「我初來揚州,一時不知該上哪兒打牙祭,正好嗅到貴店的煎肉餅香氣,怎知就碰巧晚了一步。」

  段柯古這麼一說,婦人越發覺得抱歉。「真是,讓您白花這麼多時間卻沒買著餅……不如這樣,公子不嫌棄的話,我去問我女兒能不能做點什麼,就當您接風洗塵?」

  「這怎麼好意思。」

  「人說出外靠朋友,」婦人邊說邊從大門繞出來,招手要他進來坐下。「您頭回進揚州就到咱小店,也是鄙店榮幸,來,您休息會兒,我去幫您沖杯茶。」

  「大娘,您別忙……」

  段柯古還沒說完,婦人已從灶房拎了壺滾水來。她捻起一小撮茶葉進壺,蓋起後滾水急傾,不一會兒茶香四溢。動作之流暢爽利,就算見多識廣如段柯古,也暗暗讚了聲好。

  「您試試。」婦人將滾滾熱茶送上。

  段柯古正要言謝,就在這時,一名年輕女子突然自灶房步出。

  「娘。」

  他認出這聲音,就是剛才在裡邊回話的姑娘。他朝她一眺,一時間眩暈了眼,好標緻的姑娘!

  來人就像道光射進昏暗的茅廬,雖然穿的不過是尋常的灰藍布衣,但舉手投足,就是有一股他人沒有的雍容氣度。青烏烏的髮上只用一條紅線繫緊,秀雅的面容脂粉未施,卻顯得她雪肌嫩裡透紅、吹彈可破。一雙黑瞳如星熠熠發亮,紅唇微勾。

  要不是親眼所見,段柯古絕對沒法相信,如此佳麗,竟會出自一家煎肉餅店!

  「妳、妳好。」

  「小女子見過公子。」曲如意輕回了個禮。

  不只他一雙眼黏在她身上,曲如意也一樣機警地看著他。

  瞧他眼神清朗,她想,娘說得沒錯,這人應該跟陸明那幫人沒有關係。

  為方便趕路,段柯古只穿上一身玄黑勁裝,但就算如此,仍舊掩不住他端整的容貌與一副八尺寬肩的好身材。

  曲母拉著女兒手介紹:「這位就是我跟妳提過的客人。他初進揚州,又在咱們店前等了許久,就賣娘一個面子,妳去灶房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做給他吃的,嗯?」

  娘這捨不得見人肚子餓的性子,還是跟以前一樣。如意皺眉。都說過多少次她倆已不再是「小蓮莊」的當家夫人跟小姐,不能再動不動放人進來吃飯了。

  發覺女兒表情不悅,曲母又搖搖她手,嘴裡無聲地央求。

  如意嘆口氣。「好吧,我去瞧瞧。」

 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灶房那端,段柯古才想起還沒介紹自己。他怎麼這麼失禮!趕忙起身一揖。「晚輩姓段,名柯古,不知大娘如何稱呼?」

  曲母不是沒發現段柯古的反應,掩嘴低笑道:「先夫姓曲,外邊人都喊我曲大娘。至於那個……」她朝灶房一瞟。「是我女兒,閨名如意。」

  曲如意……段柯古喃喃唸了兩回。好個玲瓏剔透的名字,當真人如其名,適配極了。

  如意又走了出來。

  「裡邊只剩做肉餅的餡料,勉強可以做道炒飯,」她往他一瞟。「就不知公子願不願意湊合?」

  段柯古一愣,突然不知該答應還是要拒絕。絕不是他不知好歹,而是他在長安城,最喜歡就是「一條龍」飯莊的芙蓉炒飯,胃口早被養刁的情況下,就怕湊合之下的炒飯不盡完美,他食之無味就算,還損了大娘一番美意。

  如意心神剔透,瞧出段柯古心頭猶豫。她冷冷回道:「既然公子瞧不起,我也不勉強。」

  「如意……」

  見曲母為難,段柯古忙說話。「不是這麼回事。是在下覺得不好意思,想姑娘好不容易可以歇息,在下卻杵在這兒叨擾……」

  她直視他眼。「不是瞧不起就好。來者是客,您就安心坐著吧。」

  「是啊是啊!公子就安心坐著,其他就交給如意。」曲母邊說,邊推著女兒走進灶房。

  段柯古挲挲下顎,心裡已做出最壞打算,不管等會兒端來的炒飯多難下嚥,他也要吃得一乾二淨。

  這可是為客的基本之道。

  沒一會兒,曲母從灶房端了碟小菜出來。

  「這是我們如意親手醃的醬瓜,很脆,您試試嚐嚐,開開胃。」

  曲母才剛放下,一股鹹而鮮的香氣便朝段柯古湧來。他口中唾液一陣湧動,挾一塊進嘴才知曲母為何敢如此誇口。這醬瓜果真脆鹹清芬,入嘴便可嚐到一股甘甜,教人一嚐再嚐,捨不得停筷。

  一盤見底,段柯古總算甘願抬頭。他忍不住誇道:「瞧曲姑娘年紀尚輕,想不到就有這等手藝!」

  就光這盤醃瓜,段柯古幾乎要把曲如意跟「一條龍」掌杓龍焱相提並論了!

  在長安,他曾向龍焱討教過割烹技巧,知道手藝要精湛,努力與天分絕對少不了。依龍焱二十多歲能被稱作「易牙再世」,已是百中選一,可現下,竟然還有名十七、八歲姑娘,就能做出此味醇甘美的醬菜!

  曲母挺常聽見女兒被誇,表情一派輕鬆。「別看我們如意年紀輕,她自會說話就開始在灶房裡邊打轉。不過剛那盤醬瓜好吃,一半是靠先夫幫助,她爹留了一本菜譜,醬瓜要添什麼、醃多久都寫得……」

  「娘!」如意突然跳出來打斷。

  段柯古嚇了一跳,曲母也是。她聊得興起,竟一下忘了她們有菜譜的事,可是不能提及的機密。

  怎麼了?臉色這麼凝重?

  段柯古正想問個清楚,可曲母卻捂嘴噤口,一個勁兒地往內房退。

  「我累了,我先進去休息──」

  「大娘怎麼了?」見如意端著炒飯靠近,段柯古忍不住問道。

  如意不答,只是靜靜將陶盤一放,另隻手擱下湯杓筷子。

  「公子慢用。」

  直到見著面前白黃雜色,粒粒分明的雞子炒飯,段柯古一下忘了腦裡的話。雖說同炒的配料是做肉餅餘下,可鹹魚、肉末本就相當搭配雞子與白飯,再撒上切細的青蔥,更是活色生香。

  舀一口進嘴,那米飯的彈、雞子的軟與鹹魚的香氣沁入心脾。他這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擔心,多麼可笑。

  自開始吃飯,他再沒空抬頭說話過,只顧一口接一口,活似旁邊有人想跟他搶似。

  一盤吃罷,再啜一口仍溫的茶——他舒心一吁,此時感覺,只能用通體舒暢四字形容。

  難怪有詩讚:「江淮之間,廣陵大鎮,富甲天下。」揚州果真人傑地靈,就連路邊一角的小店,也能做出此等美味!

  再一想,他更是期待「小蓮莊」廚子的手藝。

  非要好好讚美她不可——只是人呢?段柯古吃得專心,竟連如意離去也沒察覺。

  他轉身尋覓佳人身影。「如意姑娘?」

  「我在裡邊。」

  循聲前往,正好看見她在灶房裡邊揉麵。白白一大坨頭大的麵團,只見她又搓又揉,又撒粉又翻整,白凈的額上滿是晶瑩汗珠。

  瞧她辛苦,段柯古一時間竟忘了自己想說什麼。

  「公子喚我何事?」如意頭未抬地問。

  段和古猛地回神。「在下是來為剛才的舉動道歉,在下真不該懷疑姑娘的手藝。」

  一連聽他喊了兩聲在下,稍融了如意臉上寒冰。

  她將揉好麵團往桌角一推,美眸一睨。「在下在下,你這會兒不就平貼躺在泥地上了?」

  被取笑了。段柯古臉一熱。

  「這……」當朝文武百官誰人不知他段柯古博學強記、飽讀詩書,還與他兩位在家中同樣排行十六的好友合稱「文壇三十六」,可沒想到了江南,竟被一個十七、八歲小姑娘,逗得回不出話來。

  見他尷尬,如意好心造了個台階讓他下。「我們這兒不過是蓬戶茅廬,公子不用那麼客氣。」

  「是。」段柯古允,然後見她又混起了麵粉跟水,他一數桌邊十多個麵團。「姑娘揉這麼多麵團,是打算?」

  「饅頭。」如意解釋。本以為他聽完該會自動找藉口離開,可一連揉了兩個麵團,抬頭,猶見他興致勃勃,這會兒換她感到好奇了。

  「公子打算一下午耗在這兒?您不是才剛到城裡,不需要幫自己找間客棧歇息?」

  「啊對。」她不提他還真忘了,段柯古挲著臉笑。「我是看姑娘動作俐落,一時著迷,竟然忘了來意。剛那盤雞子炒飯,多少銀兩?」

  「五文。」

  他有沒有聽錯?正掏錢囊的段柯古猛地抬頭。

  「太貴?」她直視他的眼。

  「是太便宜。」段柯古由衷地說:「剛才那盤炒飯香軟鬆滑,到現在我還覺得餘香猶存,說真話,姑娘要我付十貫錢我也無二話。」

  在當時,十貫錢就足以讓一家四口舒舒服服過上兩、三個月了。

  「好啊。」如意故意順他話說。「那你就付十貫錢吧!」

  見他真從錢囊裡掏出一串錢錠,她嘆一聲,拿濕布抹淨手後,又將錢塞回他手。

  她纖白的手指擦過他掌腹瞬間,段柯古心窩突然多震了幾下。

  在長安,至交好友溫庭筠常拖著他造訪勾欄花院,見過的標緻姑娘還會少了?可就沒一個人,能像她這樣一碰,就教他心湖泛起漣漪來。

  如意笑著說:「跟你說笑你還當真了,五文就五文,多了我不收。」

  「妳手藝有那價值。」這是他肺腑之言。

  如意出身富甲,近年雖因變故流落在外,可眼界底蘊仍舊是有的。可現在不知怎麼回事,被他一雙黑瞳一盯,她耳根竟熱了起來。

  她趕忙低頭,假借搓揉麵團掩掉心頭的騷亂。「真這麼看中我手藝,明天就早點來排隊。再趕不及,我可不會再特意為你做什麼了。」

  她這話說得合情合理,可段柯古聽了,卻覺得哪邊可惜。

  「真不能兩者兼具?」他意思是他會來排隊,但也希望她能再額外做點什麼。

  她當然聽出來了。「你當我什麼?你顧請的廚娘?」

  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含嗔帶惱,配上她秀雅的面容,瞧起來可愛極了。

 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!段柯古雙眼一亮。他怎麼沒想到,他可以雇她做府裡的廚娘!

  「妳願意嗎?」

  這人在開什麼玩笑?!如意一瞪,隨手捻來一小撮粉,往他頭臉一噴。

  「早點回去歇息吧你!」她啊,壓根兒沒把他話惦心上。

  ※※※※

  被趕出小屋的段柯古連連嘆氣。

  難怪如意姑娘不理他。瞧瞧他,一身全是塵土,要突然介紹自己是將上任的江州刺史,鬼才信他。

  他揹緊行囊大步前邁。

  沒關係,現最要緊是找個客棧落腳,好好梳洗一番,反正他會在揚州待上一陣,有的是時間跟她周旋。

  當晚,段柯古換上一身潔淨白衫與銀灰色大袖,尾隨在熙來攘往的食客後方,來到他嚮往已久的飯莊——「小蓮莊」。

  「小蓮莊」門就開在大街上,一進大紅門,可瞧見兩列參天高聳的林木一路綿延。如鶴立雞群的他很快引來跑堂注意,尤其近眼一瞧他溫文儒雅宛如天神下凡的模樣,更是教跑堂擺出恭敬臉色。

  「爺裡邊請,敢問您是一人來,還是跟人有約?」

  段柯古答:「一個人。」

  跑堂恭敬臉色倏斂。現在「小蓮莊」待客之道已不若從前,孤身客早已不受歡迎。「那請問您是想闢屋另坐,還是跟其他客倌一道坐廳上?」

  段柯古環視左右。「我一個人要一間房太浪費,就坐廳上吧!」

  聽他一答,跑堂僅餘的一點恭敬,瞬間都沒了。

  所謂闢屋另坐,就表示來客銀囊飽滿,身分不凡,跑堂當然好生伺候。換句話說坐廳上,就意謂來客不過是顆繡花枕頭——試想,一般貴客哪願意跟普通百姓平坐大廳?!

  「是,那請大爺一路前行,到底就是咱大廳『一枝軒』,小的先不招呼您了。」丟下幾句,跑堂又忙著招呼其他客人。

  段柯古初來乍到,只當「小蓮莊」是客人多,與不出人手招呼,才叫他自己入座。他壓根兒沒想到,這正是現今「小蓮莊」重富輕貧的待客之道。

  何況「一枝軒」前頭奇石滿佈,釣欄連綿,沒人殷勤請託,他正好放慢腳步一路賞看。

  一路好心情持續到菜餚送上。當他大口吃起盛在翠綠骨瓷裡的「開水白菜」,眉尖霎時擰緊。

  這什麼東西?他再一嚐鄰旁的春筍鮰魚。先別論筍鮮不鮮,就單這個鮰魚,魚腥肉老,他一進嘴就忙吐出,連吞也吞不下。

  可一瞧鄰旁客人,開口閉口什麼「北吃前門一條龍,南至河畔小蓮莊」,什麼「天饌美食難得一嚐」,說得天花亂墜。他想,難不成這群人全失了味覺,吃不出裡邊用料有問題?

  不信邪,他揚手又點了一道旁客誇讚的蝴蝶鱔背。

  吃了還是一樣,他一口啐出。他敢打包票,做這「蝴蝶鱔背」的鱔魚不知擺放了多久,入嘴便有一絲噁心膩味。

  這就是所謂的「天下一品」?別開玩笑了!

  段柯古難抑滿腹怒火,手一揚要跑堂過來。

  「來了。」跑堂以為他還要叫菜,忍不住勸道:「這位爺,您要不要等菜吃完再點?瞧您盤上還沒什麼動……」

  「這種菜,餵狗都不吃,還點什麼!」旁的事他都可以不計較,就這個吃,他說什麼也要追究到底。想到自己竟為了眼前這一桌菜千里迢迢自長安趕來,他肚裡就一把火。

  他這麼一吼,鄰旁客人全嚇了一跳,原本吵嚷的大廳倏地安靜下來。

  「去喊你們當家出來,我要問問他,擺出這等菜色,他也好意思掛上『天下一品』招牌?」

  食客們議論紛紛,任誰也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「這人怎麼回事?幹麼發這麼大脾氣?」

  只見跑堂鑽進內廳,半晌一名身著青衣,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被人簇擁了出來。

  「是誰找我?」

  「你就是『小蓮莊』當家?」段柯古瞪著他問。

  來人一揖。「老夫正是『小蓮莊』當家陸明,不知大爺找老夫有何貴事?」

  「廢話少說。」段柯古打斷陸明,手一指桌上菜餚。「你自個兒嚐嚐,再來告訴我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眼前菜是按自己指示烹做,不消吃,陸明也知道問題出在哪兒。

  他一瞟怒不可遏的段柯古,再一望鄰旁私語不斷的客人,心知該當機立斷,切不可讓騷動再形擴大。

 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,陸明忙堆起笑臉。

  「鐵定是灶房做了什麼不合您口味的事。你們還杵在這兒幹麼?」他轉頭對著底下人呼喝:「還不快另外備膳向貴客賠罪!」

  「原來只要我呼喝幾句,菜餚味道就會截然不同?」段柯古終於瞧出了端倪。「我現才理解剛才跑堂為什麼問我要不要闢室另坐,想來要是我多花銀兩,我就不必白白受罪了?」

  他一針見血的評論,教陸明一張臉忽紅忽白。「絕對沒這回事,大爺您真的誤會了……」

  「誤會?!好,那我就坐這兒等,你們一樣再給我送上這幾道菜,我就讓大夥幫我評評理,看是我段某過於刁嘴,還是你們『小蓮莊』確實不夠資格掛上頭這方牌匾!」

  「對啊對啊!」旁客們跟著起鬨。「讓大夥一塊評評理嘛!」

  這傢伙什麼東西,竟敢上他「小蓮莊」撒野!陸明氣得頭皮發麻,只恨不能喊人把段柯古轟出「小蓮莊」。

  正當僵持不下,一名手搖羽扇,頭戴綸巾的讀書人突然走了進來。

  「怎麼回事,怎麼一群人都杵在這兒?」

  回頭一見是誰進門,陸明神情乍變,一下高傲起來。「劉師爺,什麼風把您吹來?」

  「我是聽說有人來找你麻煩,想說過來看一看。」劉師爺搖著羽扇轉身。「是這位公子嗎?」

  劉師爺不現身段柯古還勉強願意善了,可劉師爺一插手,就注定了最壞的結果。

  現是怎麼著,打算以官勢壓人?

  段柯古冷笑。「我本來還不想把事情做絕,但既然你都把知府座前的師爺請出來,這事只好公事公辦了。」

  怎、怎麼回事?陸明還不及追問,只見段柯古一矮身蹬上木桌,再一躍人已來到兩樓高的廳門上,「砰」地拆下懸住的「天下一品」牌匾。

  旁客一見,無不譁然。

  陸明急得跳腳。「你你你……當真吃了熊心豹子膽,在劉師爺跟前也敢這麼胡來!」

  「你說我敢不敢?!」段柯古一個倒旋將牌匾擱在身側,睇著陸明冷聲道:「我忘了跟你介紹我是誰,我姓段名柯古,正是皇上親封的江州刺史,你這方牌匾,我暫且收下。」

  這人是——刺史大人!陸明身一震,一瞬間答不出話來。

  他睇著眾人朗聲說道:「這方『天下一品』牌匾,是先皇當年南遊特別賜給『小蓮莊』,想必也是看重當時廚子的一番手藝。別說我不留情面,我只要求『小蓮莊』回復以往水準。只要做到,我段某一定親手把這牌匾送回。至於知府大人那兒,我擇日定會到府請罪。」

  段柯古話還沒說完,陸明已受不了這等打擊,身一軟厥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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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8 PM


第二章

  段柯古嘆息地跛回客棧。當年杜十三一句「十年一覺揚州夢」,勾起了他對揚州的無限嚮往。可怎麼知道,人當真到了揚州,卻落了個敗興而歸的下場。

  肚子好餓……

  他摸摸肚皮,剛才在「小蓮莊」點的菜他根本沒什麼動,這會氣兒過了,更覺飢腸轆轆。

  可才剛嚐過那些沒資格稱作「菜」的東西,他實在不願隨意找家客棧,叫些食之無味的東西來傷害自己。要不──到如意姑娘那兒碰碰運氣?念頭方落,他腳像自有意識似,一路領著他往前走。

  這會兒如意正在灶邊刷洗蒸籠,猛一抬頭,就見一黑影在外邊探頭探腦,直覺聯想定又是陸明派人來找麻煩。

  只見她抓起沈重的擀麵棍,悄悄躡至窗邊。

  「糟糕,來得太晚。」

  這聲音有點熟……她皺了下眉問:「誰在外邊?」

  正打算離開的段柯古驀地停步。

  「是如意姑娘嗎?妳還記得我吧,我下午來過,我是段柯古。」

  她一瞪仍關著的大門。都這麼晚了,他不待在客棧休息跑來這兒幹麼?

  「你來做什麼?」

  「噯。」他先嘆了口氣。「我知道實在不應該再跑來打擾妳,但沒辦法,我一想到打牙祭,這雙腳就把我帶來這兒了。」

  什麼鬼話!如意將擀麵棍往桌上一放,「砰」地一沈響。

  「我說過今天下午是破例,我不會再幫你做什麼了。外邊三步五步就是客棧飯館,你想吃什麼找他們做去。」

  她的話他當然記得清清楚楚,可問題他剛晃了這麼一圈,就是嗅不到一家能挑起他食興的。他滿頭滿腦,都還惦著下午吃的雞子炒飯。

  「不瞞妳說,我此一趟來揚州,就是為了一嚐『小蓮莊』廚子的手藝,可一嚐之後,噯。」

  如意原本不想理人了,可一聽見「小蓮莊」名號,腳步又轉了回來。

  「你剛說『小蓮莊』怎麼了?」

  「豈是一個『慘』字了得。」他背倚著牆將方才事簡單說了一遍,但還沒說到他一氣,把「天下一品」招牌拆了的事,旁邊木門便「咿呀」開了個縫。

  如意隔著小縫看著他道:「進來說話。」

  段柯古驚喜地笑了。二話不說,他身一矮便跨了進來。

  「大娘呢?」

  「睡了。」她一邊打亮桌上的燈燭。「你剛說你跟陸明起衝突,你知道他後邊有誰當靠山?」

  「妳是說劉師爺?」

  如意回頭打量。直到這會兒,她才發現他看起來很不一樣。難怪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;換上綢衣貴襦的他,姿態一派瀟灑。

  「你知道還敢在那兒撒潑?」瞧他表情,似乎是見過了。

  段柯古不以為意。「那又怎樣?要比官位,我不會輸他。」

  「你是說?」她皺起眉。

  他淡淡一笑。「我是皇上剛封的江州刺史。」

  他是江州刺史!這話要早個半天告訴她,她定會以為他在說笑,可應他現在派頭,要她不信也不成。

  她隨即矮身拜見。「民女不知刺史大人造訪,有失遠迎,還望大人恕罪──」

  段柯古連忙拉人。「別這樣,瞧我開頭不主動表明身分,就是不想上哪兒就見人跟我磕頭拜見。」

  「但民女還是得要——」

  「妳就坐著吧!」他硬推她坐下。「我話還沒說完,我氣不過陸明仗勢欺人行徑,就把『天下一品」招牌給拆了,逼他非得回復往日水準,我才願意還他。」

  如意一聽,臉色倏地慘變。

  他納悶地反問:「瞧妳一臉白,怎麼了?難不成那陸明真不好惹,連我這刺史也治不了他?」

  「不是。」她捂著胸口重吐了口氣。「我只是想到那方牌匾從我祖父那一代一路傳下,它已經在那兒待上幾十年,從來沒離開過……」

  「啊?!」段柯古一頭霧水,想說是不是自己聽漏了什麼。「妳跟『小蓮莊」是……」

  她吁口氣,才慢慢把「小蓮莊」淵源說了個清楚。

  「我爹叫曲謙,在一年多以前,我們一家子人都住在『小蓮莊』。陸明以前是我們家的帳房,怪就怪在我爹太信任他,沒想到他會跟外邊賭場一塊聯手,使計騙走了『小蓮莊』。」

  他恍然大悟,原來她的手藝是家學淵源。他就想一般十七、八歲姑娘,哪裡懂這等割烹廚技。

  「妳剛說陸明騙走了你們的「小蓮莊』,你們沒報官處理?」

  「怎麼沒去。」如意苦澀一笑。憶起了往事,她如星的大眼蓄滿兩泡眼淚。

  「進了衙門,官府老爺開口就是要我們提出證明,就都說是騙了,我們哪有什麼證明。但陸明不是,他懷裡一抽就是一張字據,上頭還有我爹的簽名,雖然我爹口口聲聲說他從來沒有簽過那字據……」

  「然後呢?」望著她在燭光下瑩瑩發亮的側臉,段柯古心頭一疼。

  「沒什麼然後……」她垂低頭不讓他瞧見她盈眶的淚。「我爹不服氣又到衙門鬧了幾次,後來官府老爺一氣杖責了他二十大板,被人送回來當夜,他吐了滿床的血。大夫說他抑鬱成疾,我們還沒搬出『小蓮莊』,他就……」

  底下話兒不用說了,他輕輕扣住她腦門,讓她偎在他懷中盡情地掉淚。難怪她當初一臉警戒,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,知道人心險惡,這才抹去了平常對人的信任。

  在這一刻,沒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,只有人對人真心的疼惜。

  想她不過十多歲年紀就得面對家破人亡的變故——他搭著她的手緊了緊。陸明那一群人,怎麼這麼狠心?!

  他輕輕挲著她頭。「對不起,我沒事提起『小蓮莊』,害妳難過了。」

  直到察覺他指掌的暖度,她才意識到兩人舉動不適宜,忙從他懷裡退了出去。

  她邊抹著眼淚邊說:「是民女一時克制不住悲從中來,怎麼能怪大人……」

  「停停停。」他連忙打斷。「妳不也叫我不要『在下』、『在下』地喊,妳還犯一樣毛病?」

  瞧他一臉嗔怪,她破涕而笑。

  就如他所想,近年嚐遍了人情冷暖的她,這才發現世上原來還是有著好人。

  她抹抹眼淚。「說來『小蓮莊』會變成這樣,多少跟我們脫不了干係……我現在就去灶房幫您做頓飯。」

  聽頭前兩句,他正張開嘴想反駁她,可一當她把話說完,他嘴兒又立刻閉上。

  「您有話要說?」

  他摸頭訕笑。「一聽到妳願意下廚,我連要說什麼都忘了。」

  這個大人還真有趣。她一路笑著走進灶房,一會兒拎了個簸箕出來。

  「妳要上哪兒?」

  「到後邊菜園。」她一臉歉疚。「我們家向來沒辦法多囤隔夜糧,我瞧了瞧,還能幫您做點麵條,想說摘些茄子勾個素滷,您將就點吃。」

  想她一個千金小姐都能不顧煙嗆洗手做羹湯,他一個食客,哪好意思多挑剔。

  「讓我幫忙吧!」他來到她身邊。「不然白坐在這兒,只會覺得肚子更餓。」

  如意點了點頭,拿起桌上燈燭點亮燈籠,將手裡簸箕交給他。

  她拉開門。「跟我來,小心腳步。」

  屋旁的菜園不大,跨個七、八步就能走透,但裡邊細巧不少。他認得來的,就有茄子萊菔芥菜青瓜,還有好幾叢蔥蒜薑。

  如意拎高燈籠順著竹枝摸索,駕輕就熟摘了兩條臂粗的茄子。

  見她被紅光照亮,宛如菩薩般娟秀細緻的臉蛋,段柯古一陣不捨。

  「我現在回想『小蓮莊』那佔地排場,想妳一年多以前,定也是個受人簇擁的富家千金,我們說句真心話,妳怨不怨那個陸明?」

  她停下挖拔青蔥的動作,身子頓了一頓,一會兒才開口道:「這話我們在這兒說,進屋就別再提起了。」

  他點頭。「沒問題。」

  「比起陸明,我還比較怨我爹。」

  他嚇了一跳。「為什麼?」

  她長嘆一聲。「我這麼說或許大逆不道,但陸明使計騙走了『小蓮莊』,我當真開心了那麼一會兒,想說這麼一來,我爹終於多一點時間,能陪陪我娘跟我了。」

  「我明白妳的意思。」段柯古點點頭,想來她爹也跟他爹一樣,都是視志業更勝家庭親情的人。

  「但我錯了,」她搖搖頭苦笑一聲。「若我早一點明白保有『小蓮莊』對我爹多重要,我就不會有那種念頭。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爹就這樣撒手歸西,壓根兒忘了我跟我娘,多需要他陪在我們身邊。」

  瞧她模樣,我見猶憐,段柯古興起一股想保護她的渴望。

  「妳可以跟我一道走,」他突然說:「我江州府衙那兒,還有一個廚子空缺。」

  她「呵」地輕笑。「原來您下午不是在跟我說笑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他一臉認真。「我本是打算過一陣再跟妳提,但知道妳這麼辛苦之後……」

  「我娘不會肯的。」她將拔起的青蔥往簸箕裡一放,拂拂衣袖起身。「一來我爹的墓在這兒;二來,她已經打定主意,不想再跟官府的人扯上任何關係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經過我爹那件事後,她覺得官爺們沒一個好東西。」她直言不諱。「所以您再遇上我娘,千萬不要告訴她您的身分。」

  「妳娘那麼和氣……」他回想曲母笑意盈盈的的模樣,不相信那麼可親的婦人,會做出什麼暴烈舉動。

  她看著他輕輕一笑。「不信您可以試試。別看我娘柔弱,每次陸明那幫人來找麻煩,都是靠她一把掃帚將他們掃地出門的。」

  跟在她身後的段柯古嘴一咂。她都說成這樣,他哪敢輕舉妄動?他還巴望多嚐幾回她過人的手藝呢!

  ※※※※

  回到灶房,如意將摘來的茄子跟青蔥洗淨擱在一旁,然後打開布袋,舀出最後一點麵粉。

  見她開始打蛋揉麵,段柯古忍不住問:「這些麵粉給了我,妳明天的肉餅怎麼辦?」

  「早備齊了。」她下顎朝鄰旁菜櫥子一點。

  他走去打開,只見十幾張白帕罩著坨坨麵團,這才安了心。

  「跟妳打個商量。」他走回來看著她問:「我還會在揚州待上幾天,就勞妳辛苦些,多幫我準備一份吃食,飯錢由妳訂,意下如何?」

  她想了會兒,眼一斜,糗他。「好個一石二鳥之計。」

  「就知道瞞不過妳。」他撫掌低笑。

  他所以開出這條件,一來是想多給她一點現錢收入,二來呢,是看在他或許可以伺機說動她跟她娘,跟他一塊到江州去。當然,裡邊最要緊的,還是滿足他的口腹之慾。

  她邊想邊揉麵團,直到麵團變得平滑軟韌,她這才抬頭回話:「我得先問過我娘。」

  「全依妳。」他邊說邊脫去身上華貴的外袍湊到她身邊。「我來吧?」

  「您會?」她一臉驚訝。

  「不會。」他答得爽快。「只是麵是我要吃的,我怎麼好意思傻站在旁邊,看妳忙得汗流浹背?」

 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,這個人與她遇過知道的官爺們,完全不一樣。

  「我知道妳現在想什麼。」他屈手捲高衣袖。「一定是覺得我很怪,對吧?」

  這話是他自個兒說的。如意不置可否地拿起擀麵棍,壓在麵團上用力擀平。「瞧清楚了,您就照這方式使勁。」

  段柯古接手。「要擀多久?」

  「擀到麵團變平,之後還得疊起再擀,一共得弄上八回。」

  他嚇了一跳。「不過是碗麵,也得費這麼多功夫?」

  她嬌媚一睨。「如果您不介意麵吃起來木渣渣的,省個一半手續也成。」

  「那算了。」既然事關嚐起來的滋味,他還是乖乖照辦好了。

  她在一旁見他擀得上手,遂也安心地洗刷她的蒸籠去。

  「不對啊!」大汗淋漓之餘他突然想起。「妳一個千金小姐,哪裡學來這等手藝?」

  「誰說千金小姐就不能下廚做菜?」她倒扣蒸籠,抹乾手走了過來。「我從小見我爹待灶房裡,久了我自然知道,想多看他幾眼讓他多跟我說幾句話,我就得想辦法多習點手藝。」

  看著她的眉眼忽然變得溫柔,還真是難為她一番孝心。

  「對了,」他想起來。「妳娘下午不是提了什麼菜譜的事……」

  他話還沒說完,她突然捂住他嘴。「這事不許再提。」

  「什麼?」望著她突然湊近的嬌容,他表情一愣。

  就在這時,曲母探頭進來。

  「段公子?」她驚訝地瞧著自個兒女兒與段柯古。「怎麼?你們?」才多久時間,這兩個人竟變得這麼熟絡了?

  如意趕忙移開手,臉頰微紅。「我瞧他臉上沾了麵粉,才幫他擦掉——」她邊說邊走來她娘身邊,回頭對著段柯古使眼色。

  「噯。」雖然一頭霧水,但段柯古仍舊認了她說詞。「大娘還沒歇息?」

  「早歇下了。」曲母有趣地瞧著他倆。早些她沒細看,這會兒再見,發覺他倆站一塊還真是郎才女貌,適配得很。「是突然聽見有人說話,才來看看怎麼回事。我說段公子,怎麼這麼晚了您還在這兒?」

  「他在『小蓮莊』受了氣。」怕他說出不該說的話,如意連忙解釋:「浪費了時間又吃不到好東西,才過來咱們這兒碰碰運氣。」

  「哎呀,這可要好好招待才行。」曲母轉頭看著女兒責備。「妳怎麼可以讓客人自個兒下廚弄東西!」

  段柯古哪可能坐視如意被怪罪,趕緊幫腔。「是我硬纏著要如意姑娘教我。還有,不親手做,我還不知道大娘跟如意姑娘,平常多辛苦。」

  瞧他倆你來我往互幫對方說話,曲母領悟這會兒沒她插手的餘地。

  「既然是您自個兒想試,大娘就無話可說了。那我先回房去,你們倆忙完就早點休息。」最後這句話曲母是看著女兒說。

  如意點點頭,她娘是要她當心附近人家的閒言閒語;畢竟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。

  待曲母進了房,段柯古才壓低聲音問:「剛為什麼不許我提那件事?」

  「陸明。」她不再避諱,反正一般人不清楚的事兒,他早都知道了。「他一直逼著要我們給他菜譜,我們是誆他我爹沒交代,但他不信。」

  「很珍貴?」

  她探頭戳戳桌上麵團,然後抬頭。「自我祖父那代一路秘傳,您說呢?」

  原來是傳家之寶,難怪如此保密。「我知道了,以後我不會再提。」

  見他爽快答應,如意忍不住抬頭多看了他一會兒。「您……很特別。」

  他打趣問:「因為我肯動手擀麵?」

  這只是其一。如意轉個身開始切起茄子。剛摘下洗過的茄子圓潤飽滿,紫色泛光的表面,猶能映出她娟秀的側臉。

  「您沒什麼官架子,還有,您好像沒什麼野心。」

  一般人聽聞她們藏了本不外傳的珍貴菜譜,哪個不心生覬覦,想取來一窺究竟。但他只是笑一笑,就接受了她的說法。

  「這點妳錯了。」他忘了手上滿是麵粉,還拿手擦額角。「我所以不過問,因為我的目標是妳,只要能把妳拐回去,我要吃什麼沒有?」

  他笑得燦爛,渾然不覺他臉白了一塊的模樣多逗趣。如意忍俊不禁笑出聲來。

  「怎麼了?我臉上有什麼……」他還傻傻拿手摸臉,猛一看才知怎麼回事。「哎呦!」

  「我來吧!」不忍見他越擦越髒,如意自懷裡掏出手絹,要他臉略往下傾好讓她幫忙。

  他近距離看著她脂粉未施的眉眼,手絹一拂一拂,隱約可以嗅到一股淡雅的香味。那瞬間,他終於明瞭《詩經》裡〈碩人〉誇讚的美人,不全是出自想像。

  因為他面前正有這麼一名佳人。

  他按住她手低吟:「手如柔荑,膚若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娥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」

  如意熟讀經書,怎不明白他是藉詩誇讚她長得漂亮。她臉一紅,忙將手絹塞他手裡。「您自個兒擦,我去煮水準備下麵。」

  望著她佯忙的身影,他呆呆地將手絹拿近擦了擦,一嗅到上頭淡淡香氣,他心頭,不禁泛起一股奇異的騷亂。

  用過晚膳,段柯古獨自走回落腳的「如往來」客棧。此時他仍滿嘴是紫腴茄子與小磨香油的香氣。在京上,什麼好吃東西他沒嚐過,但就不曉得只是一盤混了茄子與青蔥的素滷麵,竟會如此清香宜人,味醇適口。

  還有這條手絹——就著窗外射進的月光,他反覆審視被他汙了一角的手絹。或許是害羞,如意把手絹丟給他之後便沒再提起,而他也順水推舟帶了回來。

  帕上一角繡上一柄翠如意,瞧那繡工,就知這絹該是她從「小蓮莊」帶出來的,意義非凡,他理當差人洗乾淨再將它送回。可不知怎麼搞的,他就是捨不得讓其他人的手,汙了這方帕子。

  他站起身,就著小二送來的一缽溫水,好生洗淨素帕。對養尊處優的段柯古而言,親手揉麵還是洗物,都是以往不曾做過的事。他也從不認為自己需要做,可經歷過剛才揮汗如雨,他突然覺得,偶爾花點力氣做點事,別有一番感動。

  像這樣揉洗著手絹,他便感覺心頭就有股甜甜的暖意;尤其再想到她方才幫他擦臉的神態,更是忍不住低笑出聲。

  依他身分地位,在京上,瞧過的姑娘還會少了?可就找不出另一人,能夠像她一樣,集羞赧、果敢、聰慧於一身。瞧她外表,明明是個柔弱年輕的小姑娘,但瞧她站在灶房遊刃有餘、神氣自信的神態,簡直就像沙場上調度大軍的女將軍。

  如此特別的姑娘,放她一人在巷底茅廬終老,實在太暴殄天物。他定得好好想個辦法把她勸上江州才行。

  他扭乾素帕掛在木屏風上,看著它,又想起如意纖細柔皙的雙手,輕撫過他頰畔的溫柔。

  他知道她無意挑逗,也正因為這樣,才更教他心蕩神馳,不能自已。

  ※※※※

  翌日清晨,如意同往常一樣早起。待澆過了菜園熬好了粥,她娘正好從她爹墳上回來。

  「娘,可以用早膳了。」

  她將燙熱的稀粥盛上,桌上還擺了碟醃菜。母女倆一一落坐,一邊吃,她一邊提起昨夜段柯古的提議。

  「……娘覺得如何,該不該答應他?」

  曲母擱下碗筷,一臉嚴肅地看著她問:「如意,妳要老實回答娘,妳對那個段公子有什麼想法?」

  她心一跳。「娘怎麼突然這麼問?」

  「妳別想瞞我。」昨天看女兒夜深還迎了段柯古進門,曲母心裡就有了底了。她這丫頭,及笄之後奉命來說親的媒人簡直快踩壞了門階,可姑娘她眼皮眨也沒眨,一句「不合意」便要多少人心碎了一地。如此強的個性,偏偏獨讓那個段公子進來了兩趟,說她對他沒意思,鬼才相信。

  「娘都這麼把年紀,看過的事情還會少了!娘只聽妳一句,妳喜不喜歡那個段公子?」

  「您在問什麼啊……」如意一張臉都紅了。這要她怎麼答,對一個才見過兩回面的男子,哪那麼快就能喜歡上人家?

  「不然妳說,妳昨夜幹麼跟人站那麼近,還拿手幫人家擦臉?」

  那是阻止他說出底下話——如意瞥娘一眼,她又不能這麼告訴她。

  「總之,不是您想的那樣!」

  「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樣,那娘不同意。」曲母雖然好客好說話,可事關女兒清譽,她一定得幫她多擔點心。「妳一個黃花閨女,他一個未婚公子,兩人成天處在一起成何體統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是您想的那樣,您就沒意見?」

  「娘是為了妳的幸福著想。」曲母長長一嘆。「從段公子那雙眼,那身段口才,娘看得出來他出身富貴。如果你們是郎有情妹有意,我是勉強可以睜隻眼閉隻眼。但如果不是,我怎麼可以再允許你們繼續在一起?」

  娘的考量很對。如意秀眉緊蹙,開始細索自己對段柯古的感覺。

  她是覺得跟他說話挺開心,而且他不像外邊男子,一雙眼只看得見她的臉蛋跟家財——尤其後邊這一項。自她們被轟出「小蓮莊」,多少拍胸脯保證非她不娶的公子少爺們,個個像露水般消失了。想她當初竟然還有那麼點意思,想在他們之中挑個如意郎君,好安奉娘親,她就覺得嘔。

  段柯古確實是個不擺架子、平易近人的好人,但這些……就已能說她喜歡他了嗎?她實在疑惑。

  她搖搖頭。「我還想不清我對他有什麼感覺……」

  曲母揉揉額頭。她這個女兒一向聰明伶俐,一直以來都不需她太操心,可怎麼知道,偏是在這麼要緊的事情上,駕鈍得像個三歲小娃?

  「那娘再退後一步問,妳想再讓他過來用膳嗎?」

  只見一雙美眸滴溜轉了好幾圈。「女兒……不討厭。」

  「那就讓他來吧。」曲母看得比較透,知道不討厭不排斥,就是好感的起源。「不過妳要先答應娘,在妳還沒弄清楚自個兒心意之前,不許跟他太過親近。」

  有道是「防人之心不可無」——曲母心想,改明兒逮著機會,她也要好好探探那段公子心意。

  她一口允。「娘放心,我不會做出什麼教您丟臉的事。」

  「娘就聽妳這句。」曲母拍拍她手,然後站起身。「時候不早了,妳該上市集備料去了,碗筷擱著娘來收拾。」

  「那我出門了。」

  她站起身回她房間取了錢囊,又同她娘喊了聲後,這才拉開門跨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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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9 PM


第三章

  「如往來」客棧前——

  「段公子──」

  「我說過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辦,辦好了自會上周大人那兒拜會,你聽懂了就照我的話回去稟報,不要老擋在我面前。」

  「但周大人交代……」

  段柯古才不理周大人交代了什麼,不等擋人的劉師爺說完,身一側從他旁邊掠了過去,大步大步往街上邁去。

  說有多氣?!一早起床用過早膳,就見劉師爺領著兩名隨從上門,說什麼揚州知府周大人知悉他已到揚州,特要邀他上知府作客。

  事情要真有這麼簡單就算。他一句不要還沒說完,劉師爺已又推來一只木匣,打開,裡邊全是白花花的錢錠。據劉師爺說法,是陸明商他帶來賠罪的。

  當下段柯古便動了肝火,之後再提要他上知府作客,他會同意才有鬼。

  段柯古邊走邊想,他是不是想個法子避人耳目?要不每天醒來都得看見劉師爺那張狐狸臉,再高的遊興也都削沒了。

  只是搬到哪兒住好?他立大街上尋望四周的客棧,突然幾個垂髫小娃擠蹭過他身邊,團團迎向一個推車叫喊賣「蜜糕」的,他好奇跟了過去。蒸籠一掀,只見滿滿一籠綴著蜜豆的白糕映入眼簾,瞧白糕粉潤盈香模樣,他想起如意秀滑如玉的臉蛋,忍不住跟小販買了三塊。

  也不知是心有靈犀然還是機緣湊巧,他剛付了錢接過蜜糕,一轉身便見拎著竹籃的如意迎面而來。

  人群中,穿著一身簡素的如意有如淤泥中的白蓮,那般嬌柔雅緻。大概是為了方便行動,她今天一頭青絲拿了根木簪綰了半邊,隨她走動,披散在頰側髮綹隨風輕揚。難得的是她的神態,每個見她經過的小販攤兒總會喊上那麼一句,她就一個個點頭招呼,怡然自得地遊過街市。

  「早。」段柯古出聲。或許是沒料到會在這兒遇上他,只見她雙眼瞪大,整個人呆愣地看著他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沒有,沒事。」如意撫撫心窩,被這突如其來的巧遇嚇了一大跳。

  就在他喊聲前一刻,她腦子裡正在想,不知道他今天會多早到她們那兒,中午該不該備他一份呢!

  「來逛街市?」她隨口問。

  「不算是。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妳那兒,等妳的煎肉餅吃。」

  「沒那麼早。」她笑了笑,然後一瞧他手裡的油紙包。「聞這香氣……是蜜糕?」

  「好厲害。」他讚嘆。「什麼都瞞不過妳鼻子。」

  把她說得跟狗一樣。她嬌嗔一瞪,開始往家的方向邁去。

  段柯古跟在一旁走著。「裡邊也有妳跟妳娘的分,待會兒偷空大夥一塊吃,這樣總算可以答謝妳們倆的二飯之恩。」

  她瞅他一眼。「什麼答不答謝,您都付過銀兩了。」

  「答謝跟付錢是兩回事,」他講得認真。「就聽妳昨天說的,我知道要妳特意為人做飯相當難得,所以當然要謝。」

  「這樣就謝,那要聽到我娘答應讓您客飯,您不涕泗縱橫了?」

  「真的!」他驚訝道,然後扯起衣袖做了個拭淚的動作。「我真真要感動落淚了。」

  這人還真寶!大庭廣眾的,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。

  「好了,好多人在看。」她笑著打斷他的表演。

  他爽快道:「想看就讓他們看,我又不會少塊肉。」

  說不過他。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,可他卻突然伸來隻手。

  「交換一下?」他指指她手上竹籃。瞧她手,都勒出一條條紅痕,他看了都替她疼。

  「不用,我不覺得重。」她不留情面拒絕。自食其力一整年下來,她已學會不再奢望任何人,即使一點小忙也一樣。

  「妳還真難商量……」

  「難商量就別商量。」她伶俐回嘴。

  他看了她一會兒,突然說:「我猜這才是妳的目的吧,讓自己斷了指望別人幫忙的念頭?」

  她腳步倏停,驚愕地瞪著他。這點幽微心思,她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,他竟然這麼容易就猜中了!

  他輕輕笑,然後搶走她手上的竹籃,交換了自己手上的油紙包。

  「別人我不知道,但在我面前,妳不需要逞強。」說罷,他丟下她逕自前行。

  她怎麼可以這麼容易被他看穿?她低頭一望猶溫的紙包,唇一咬,快步追在他身後。「竹籃還我,我說過不需要幫忙……」

  「那就來搶啊!」他說完,腳上一使勁,人已快速轉進長巷。

  「站住……」如意氣呼呼追趕著,話才嚷到一半,便見巷底有一人高舉著竹帚揮舞,叫嚷著轟人。

  他們又來了!

  她二話不說,羅裙一掠即往家門衝去。

  「說過多少次,」曲母舞著竹帚邊喊:「我這不歡迎你們,出去,全都給我出去!」

  如意一箭步護在她娘面前,一雙眼怒瞪來不及閃避的四人。「劉伯,你們又跑來做什麼?」

  眼前四人全是「小蓮莊」的廚子,分別是劉麒、王裕、李振與陳興。其中年紀最長資歷最深的,就是如意喊的劉伯。

  「大小姐,也不是我們自願的啊!」劉麒護著頭辯解,還要分神閃躲曲母的掃帚。「您們又不是不知道陸當家那個性子,您們不把菜譜交出,我們就得一再過來,直到您們願意……」

  「陸當家陸當家,你們喊得可夠親熱啊!」曲母掃帚一橫,直指著劉麒。「先前你們是怎麼說的?什麼心眼只認如意她爹一個,其他人都不配成為『小蓮莊』的當家,才多久時間,話就全變了?」

  「夫人……」劉麒臉紅。

  「不要叫我,你們不配叫我!」曲母將竹帚往地上一摜,指著身後茅屋。「趁如意也在,正好,我就讓你們自個兒進去搜,看我們說『沒有菜譜』,這事到底是真是假!」

  四人互看一眼,年紀最輕的李振與陳興率先越過曲家母女,手剛搭上門把,冷不防聽見後邊人說話。

  段柯古嘆氣道:「太難看了,光天化日,四個大男人欺負兩名弱女子,要被人聽見,真不知以後怎麼做人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!」陳興氣呼呼撲來,可手才剛伸出,就反被段柯古抓住。

  段柯古手一施勁,便將陳興壓制在地。

  「我的手——」陳興齜牙咧嘴,疼得滿頭熱汗。「饒命啊大爺……」

  段柯古一瞪其他三人。「還想繼續騷擾曲家母女?」

  劉麒下跪求饒。「不敢了大爺,求您放過陳興,他那雙手是他吃飯的傢伙,傷不得。」

  「想不到你還挺為底下人著想。」段柯古一臉稀罕。「可怎麼著,面對以前的當家夫人跟小姐,你卻忘了她們的恩情,仗著人多想欺負人了?」

  劉麒滿臉愧色。「您誤會了公子,我們也是被逼的。我們這幾個全靠陸當家——我是說陸明賞飯,才能養活一家老小,他的命令,我們不得不聽。」

  「放了他吧。」如意站出來說話。「就按我娘說的,讓他們進去搜,他們回去才好交差。」

  段柯古望她一眼,見她輕輕點了下頭,他這才鬆開陳興。

  陳興跌跌撞撞躲到劉麒身後。

  「那就對不起了。」劉麒朝曲母、如意還有段柯古一躬身,領著其他人進茅屋搜查。找了半個多時辰,實在沒發現任何疑似菜譜的冊子,這才黯然走人。

  段柯古義憤地關上木門,打開如意剛才塞給他的油紙包。「被那幾個傢伙一攪和,原本熱騰騰的蜜糕都變涼了。」

  曲母探頭問:「買這麼多,您一口氣吃得完?」

  「晚輩怎麼可能獨食?這一塊,是特意買來孝敬您的。」

  段柯古嘴甜,一句話就讓曲母綻出笑來。「真會說話。你坐著,我上灶房拿幾個盤子來盛。」

  一見她娘離開,如意朝段柯古深深一拜。「謝謝您,剛出手幫了我們。」

  「跟我客氣什麼。」他擺擺手。「不過,他們常常這樣子?」

  她點點頭。「三天兩頭就來一趟,勸啊誘啊給銀兩的,什麼方法都用上了,我瞧這個態勢,距離陸明親自過來拜訪,不會太久了。」

  人正在灶房裡的曲母喊聲:「反正不管他們來幾趟,東西不在就不在。」

  他一瞧如意。「妳很擔心?」

  她指頭輕壓嘴唇,要他暫緩著說話。

  一會兒,三人吃過蜜糕,段柯古幫著收拾桌面,又打開長窗,一個人就把沈重的煎盤從灶房扛了出來。

  如意沒一會兒捧來一大盤鑲著肉餡的餅,油一燒熱,即有人聞香而來。

  「大娘,還要等多久?」

  「再一會兒。」曲母回答。頭一個肉餅煎好,她端了個盤子盛著往段柯古手裡塞。「這兒我來就好,你到裡邊歇著去。」

  「那晚輩到如意姑娘那兒,您有事情就叫我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曲母揚揚手,開始招呼客人。「客倌您要幾個?」

  段柯古邊走邊嗅著肉餅香,一進灶房,如意瞥他一眼,下顎朝菜櫃子旁一點。

  「筷子在那兒,坐著吃吧。」

  他挾起肉餅一咬,濃腴彈牙的餡肉盈嘴,配上煎熟的餅皮還有鹹魚末,更是畫龍點睛,教人一吃難忘。

  「天啊!」他邊嚼邊望著盤中飧,三兩口剛吃掉一個,便聽見外邊曲母叫喊,再送一盤出去。

  驚人,一盤二十枚,他吃掉一個頂多花了兩口茶時間,才這麼一下就賣光了?!

  「等等等等——」見如意端起大盤就要出門,他連忙跑來劫搶。

  「誰許您這麼做的?」她手一拍,不許他近身。

  「我怕不先搶,待會兒就沒了!」他一臉委屈。

  她白他一眼。「沒了我會做別的,怕什麼?」

  對噢,他怎麼會忘了呢!他綻出一抹燦笑。

  沒一會兒,九十枚肉餅盡數銷了出去,今兒還是一樣有人向隅,但可就沒段柯古昨日的好運道,能吃到如意親手做的佳餚。

  謝走了一臉失望的來客,曲母弄熄火爐,走進來喊道:「肚子有些飯呢!」

  平常她們母女倆吃得早,總是還沒營生就先打發午膳。今天是劉麒那幫人來,還有段柯古帶來的蜜糕,一下打亂了作息。

  「再等我一會兒,就快好了。」說話的如意拿了一支小瓢試鹹淡。

  曲母瞧段柯古恨不得替代的神情,忍不住向前拍了他肩膀一掌。「杵在這兒也沒得你嚐,還不快來幫大娘擺碗盛飯!」

  「大娘,」他唉了一聲,表情既煎熬又掙扎。「柯古不是不願幫忙,而是沒法子離開……」

  講那什麼話。如意眼一橫。「這樣離得開嗎?」她將盛滿麻婆豆腐的盤子,在他臉前晃了一晃,只見他神迷地繞著盤子傻轉。

  曲母在一旁笑得揩淚,瞧這公子一臉斯文正經,沒想到會這麼逗趣!

  一待飯菜上桌,三人坐定,曲母說話:「動筷吧!」

  段柯古當仁不讓,一杓麻婆豆腐澆飯,長筷一掃。噢!他閉起眼重吸口氣。

  他從來從來從來沒吃過這麼道地的麻婆豆腐!

  他曾聽聞「一條龍」的當家自承,真正好吃的麻婆豆腐,該「麻、辣、燙、鮮、香、嫩、酥」七味俱全。可因京上難求大量的大紅袍花椒,所以「一條龍」的麻婆豆腐,總是缺了麻香兩味。

  他本想到揚州定能在「小蓮莊」嚐到麻婆真味,可想不到,真正的麻婆,活生生就坐在他身邊。

  「怎麼樣,好吃嗎?」見他眉開眼笑一張嘴沒停過,如意忍不住逗他。

  「嗯嗯極喔。」他嘴裡胡亂吐出四個音,壓根兒聽不出他在嘟囔什麼。

  「不太好吃?」想也知道不會是這四個字,但她就是想看他急紅了臉欲罷不能、欲語還休的表情。

  「當嗯不嗯……」依禮節,他應該忍耐停筷,好好把話說清楚,可美食當前,要他停嘴,根本是不可能的事。

  「到底是怎麼樣?好不好吃你也該說個一句。」

  「吽吽吽……」

  段柯古鳴了三字不知啥的玩意兒,曲母噗地笑出聲來。「妳就好心點,別再逗他了。」

  還是大娘善良。段柯古感激一睇。

  「誰要他一副餓死鬼投胎德行。」如意嘴裡雖嗔,可仍舊端起盤子,將僅剩不多的菜餚全搬進他盤裡。

  段柯古咿唔點頭。

  如意忍不住叮嚀。「吃慢點,小心噎著了。」

  話才剛說完,他真的噎著了。

  「娘,快端茶來!」

  「這兒這兒……」曲母看女兒餵茶那急樣,忍不住搖頭。這小姐,還說沒喜歡上人家!

  半杯茶喝下,段柯古拍著胸脯順氣。「憋死我了!」

  「誰叫您。」如意朝他腦門一彈。「這麼大個人吃飯還不知道注意。」

  「太好吃了嘛!」他摸頭傻笑。

  「噯,我說段公子,」曲母插話。「你先前不是說是來揚州遊玩的,打算多久回去?」

  段柯古把最後一點飯菜嚥下,清清喉嚨回話。「晚輩江州還有事,大概在揚州逗留十數日。」

  「你到江州以後就吃不到我女兒的手藝,怎麼辦?」

  段柯古瞟如意一眼,他本想過一陣再提這事的。「其實晚輩一直在想,能不能說動妳們倆跟晚輩一塊去江州?」

  「我不可能。」曲母直說。「如意她爹的墓在這兒,你要我放著他,我捨不得。但如果如意願意,我倒不反對。」

  「那我也不去。」如意開口。

  「幹麼咧?」曲母皺起眉。「我留在這兒是為了陪妳爹,妳呢?妳還那麼年輕!」

  「就是因為我年輕,才更要陪您啊!」她看著她娘說道,眼神一派倔強。

  「丫頭!」

  「好了好了,時間還長,大夥可以慢慢考慮,不用這麼急著做決定。」眼看她們母女倆就要為這事吵架,段柯古打圓場。

  「我是真心希望妳能離開。」曲母望著女兒說話。「瞧今天那態勢,感覺陸明那傢伙是越來越急了。娘老了,大不了就一條命跟他耗,但妳不一樣,妳今年才十七,往後還有三十年、四十年的日子……」

  「您不用再勸我了,總之我不會丟下您。」如意深吸口氣,碗筷一收站起身。「我吃飽了——」

  回頭目送女兒倔氣的身影,曲母停了會兒,才看著段柯古說:「對不起,讓您看笑話了。」

  他搖搖頭。「怎麼會?大娘跟如意姑娘母女情深,晚輩只覺得感動。不過話說回來,大娘跟如意姑娘都是文弱女輩,雖一道同住,但若再遇上陸明那幫人,多少需要幫手。」

  曲母嘆。「這事我也明白,但你瞧我們現在這樣,到哪兒找幫手去?」

  段古笑。「我啊,我很樂意幫忙。」

  「你想怎麼幫?」

  「晚輩剛才看菜園邊有間屋,如果大娘不介意,就讓晚輩住那兒,當然晚輩會找人整拾整拾,還有,房錢照付。」

  「重點不在房錢。」曲母搖手。「而是那間柴房,又小又破,你一個公子爺,我們怎麼好意思讓你住那兒……」

  「堂堂『小蓮莊』主母跟大小姐住得的地方,我有什麼好住不得?」段柯古打定主意就是要搬進曲家門。他一想到陸明那幫人隨時有可能再來,他就不可能放如意她們母女倆獨自面對。

  曲母連連打量他。「你這麼盡力幫忙,我們母女倆可擔待不起。」

  「大娘太客氣了。」段柯古殷殷勸說:「當初我上門,您也是不問一句就大開歡迎之門。晚輩不過是做些能夠做的事,盡點棉薄之力。」

  「你真的不覺得委屈?」

  「我只擔心大娘跟如意姑娘不願意。」他爽朗一笑。「畢竟我是個生人,才剛認識幾天就說要搬進您家,換作是我,恐怕也難以接受。」

  「我看得出來你心地純正,是個好人。」曲母當年在「小蓮莊」見過的人還會少了?人品是好或壞,她一看就明白。

  像當初,她一見陸明就覺得他城府深、心機巧,怎麼可能甘心久居於人下。可如意她爹就是不信,偏要讓陸明進門幫忙,才會落得被騙,失了祖業這下場。

  段柯古雙手一躬。「謝謝大娘,晚輩不會辜負您一番信任。」

  曲母拍拍他肩,寬慰地笑笑。「柴房的事你就自個兒看著辦,別太勉強,萬一真不行,你直說無妨。」

  「一定。」他一口允諾。

  稍後,段柯古主動幫忙收拾狼藉,要累了一上午的曲母先回房小睡。曲母也真累了,沒多推辭,拍拍他肩膀就進房去了。

  疊好碗盤捧進灶房,裡邊卻不見如意身影。

  屋子就這麼點大,她能躲哪兒去?

  回頭一看,段柯古眼尖瞧見屋後木門沒閂上,打開,便見她站在外頭竹籬笆前,支著額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  她此刻神態,是他以往從沒見過。他看過她驕矜自得、大度倔強種種表情,但就從沒見過她這麼形於外的憂鬱,想必是她娘那番話惹她傷心了。

  他嘆口氣,回灶上倒了杯茶,捧著走到她身邊。「別煩了,再煩事情也不會自己解決。」

  一聽見他聲音,她側頭按按眉眼忍淚,再回頭,又是慣常的倔強表情。「您有更好法子?」

  「最好的法子就是妳們跟我走,」他抬手按捺她。「我知道妳想說什麼,關鍵是妳娘,對不對?」

  她不吭氣啜了口茶。

  「我倒沒妳想的絕望,總之我不會放棄,就算到時我得一個人孤身赴任,我還是會派家僕過來遊說,不把妳們請到江州我不會甘心。」

  感覺她們好像真甩不開他了。她苦笑。

  「萬一我娘就是不肯,五年十年還是不肯離開揚州?」

  這個嘛……他挲下顎想了好一會兒。「事情沒到那地步,我也不曉得我會想什麼辦法,不過妳放心,我絕對不會像陸明那幫人一樣,盡使些下三濫手段。」

  她低頭看著茶杯不語。說真話,她心裡倒有那麼一點想望,希望他能想出什麼法子逼她們一道離開。她是擔心時間拖久了,陸明會忍不住施什麼詭計傷害她們母女。

  「不過妳暫且不用擔心,這段時間我會陪在妳們身邊。我跟妳娘提過了,她也答應,等明兒找些人來修整一下柴房,我就搬進去。」

  她嚇一跳。「您說什麼?」

  「妳沒聽錯。」他展臂伸了個懶腰。「我就是要搬進那柴房。不瞞妳說,今早劉師爺找上我落腳的客棧,先推了一包錢錠,後又什麼周大人有請,搞得我煩死了。有妳們這間柴房,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。」

  瞧他說得雲淡風輕,他還真以為她聽不出他言下之意?她停了一會兒才道:「您是因為擔心我們吧?」

  他挲挲鼻子,「嘿嘿」笑了兩聲。

  「您對我們太好了。」她望著茶水低喃。想她們前一回被人如此照顧,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人說人情冷暖,如人飲水,沒遭遇「小蓮莊」變故,她還不曉得分辨跟她們噓寒問暖的那些親人朋友,究竟有幾人值得信賴。

  他被她一句話弄得彆扭極了,忍不住找話開脫。「妳也別太感動,別忘了我所以盡心盡力,全是衝著妳一身好手藝。」

  原因真這麼單純?她抬眼盯看了他好一會兒,瞧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。

  「幹麼老盯著我不說話?」

  「我是在想,如果今天站在這兒的是別人,就說前頭那個姑娘好了,你也會像現在一樣,為她的廚藝盡心盡力,甚至不惜搬進她們家柴房?」

  他順著她手往前眺,只見一名其貌不揚的閨女,正坐在她家門廳上揀豆。捫心說,要眼前人換成是那位姑娘,恐怕——嗯──

  「怎麼樣?」

  他還真不敢說他願意。

  如意纖指朝他額上一截,不痛,反倒覺得他酥酥麻麻,忘了今夕是何夕。

  「今早娘說我不解風情,我看,你也是半斤八兩。」

  「妳說什麼?」這幾句話她說得咕噥,段柯古一時沒聽清楚。

  「好話不提第二遍。」她將杯子往他手上一擱。「謝謝你啦!」

  「噯,妳要上哪兒去?」他追在她後頭問。

  「還用問,當然是去揉麵團做饅頭。」

  「但妳話還沒說完,沒頭沒尾的……」

  「就說不說了。」她手插腰反問:「你不是要找人修柴房?」

  啊對!他一拍腦袋,差點就忘了。

  「去找巷子口的吳大嬸。」她打開後門跨進屋裡。「先前我家屋頂破了,也是請她找人修的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段柯古一笑,擱下茶杯,人一下沒了蹤影。

  ※※※※

  城中另一角,「小蓮莊」裡,氣憤不平的陸明一聽完劉麒一行人回報,抬手就是一個耳刮子。

  「你們這幾個飯桶!」

  幾人腳一軟,「撲通」跪在地板上。

  「不過是本菜譜,你們問了一年還問不出個所以然!」

  「但是陸爺,」劉麒伏在地上說話。「夫人小姐讓小的們進去搜過,她們屋子裡邊真的沒有……所以我們在想,會不會沒有那東西?」

  陸明猛地揪起劉麒衣領。「你意思是我在無理取鬧?」

  「小的不敢……」

  陸明將劉麒用力摔回地上。「告訴你們,那本菜譜,我親眼看過!曲謙那老傢伙就在我面前抄寫,還誇口說『小蓮莊』會有今天,全靠他手上那本菜譜!你們中用一點好不好?想個辦法逼逼她們!」

  說來,陸明好一陣沒花心思在菜譜上了。陸明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,他哪管進門的客人吃得歡不歡好不好。所以「小蓮莊」一易手,能幹的二廚三廚紛紛求去,只留下劉麒、王裕等四五流廚子撐充場面。要不是那個可惡的「江州刺史」上門找碴,他也不會又把腦筋動到那菜譜上頭。

  要他回復以往水準,說得倒容易,也不想想一年荒廢,現在灶房裡根本沒人記得曲謙留下來的拿手菜路。可不回復水準,那「江州刺史」就不會送還牌匾,缺了那「天下一品」牌匾,他「小蓮莊」往後拿什麼混吃?!

  再怎麼樣,他也要想辦法把那牌匾掛回去!

  「陸爺,小的們幾個,真的是無法可想了……」

  「下去下去,幾個只會礙我眼!」陸明氣呼呼地轉進內房,他相好的名妓──宜春姑娘迎了過來。

  陸明是鰥夫,早在十多年前他經商失敗,妻子便受不了打擊病死了。就是當時那副窮困潦倒模樣,才教當時的「小蓮莊」當家曲謙動了惻隱之心,答應讓他進莊幫忙。

  「怎啦,瞧您氣的?」

  「還不是曲家那兩個婆娘。」陸明倒了杯茶,咕嚕一口灌下。「我好心給她們留口活路,她們還當我陸明好欺負。」

  他口沫直噴、加油添醋地形容這一年來的事情,活脫把菜譜,當是他理應得到的東西。

  宜春姑娘心腸也惡,聽完陸明的話,只見她攏攏雲鬢,眉頭不挑地道:「那好啊,既然她們那麼不識好歹,你找人斷了她們活路不就成了?」

  陸明一睇。「怎麼斷?」

  「放把火啊,還是找幾個人把她們母女綁來拷問,就不信兩個女人嘴能多硬。」

  陸明細索這幾個提議。「拷問不行,現有個『江州刺史』盯我們『小蓮莊』盯得緊,她倆一有個風吹草動,難保不會傳到他耳朵裡。至於放火……萬一把她們倆燒死,我找誰問菜譜?」

  宜春姑娘指頭輕戳。「您吶,聰明一世糊塗一時,您哪隻耳朵聽說要燒死她們啦?」

  「妳意思是……」

  「找安全的地方燒嘛,讓她們嚐點苦頭。」她扳著手指。「像柴房啦、灶房啦,夜裡大夥睡下,這幾個地方通常不會有人在。」

  好主意!陸明驚豔地看著宜春,連連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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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39 PM


第四章

  當夜,段柯古和如意她們倆一塊用過晚膳,巷子口的吳大嬸找來的工人,也已經看好柴房,約好明日辰時會進門來修。

  吹著和煦暖風的夜看似尋常,可誰也沒想到,先前嘴上還在擔憂的事,這麼快就發生了!

  段柯古步上客棧二樓,剛吩咐過小二送來熱水,他準備洗滌身體,衣裳都還沒脫完呢,就聽見窗門下街道上,一群人吵吵嚷嚷,不知在喊些什麼。

  他好奇推窗一眺,只見遠方一陣紅光,將天際照得發亮。

  那方向?!該不會是如意她們……想到她們或許有危險,顧不得衣裳脫了一半,他鞋子一套便從窗台躍下。

  「失火了失火了,快點幫忙救火!」

  前頭傳來男子的吆喝,段柯古推開旁觀的人群擠到最前,只見如意抱著她娘跌坐地上,兩人渾身黑抹抹,她娘懷裡還揣著她爹的牌位。

  「如意姑娘!」

  「段公子!」聽見段柯古聲音,如意霎時紅了眼眶。

  「妳們還好吧?」他彎身按住她肩膀,擔心地探問。

  「我沒事,但是我娘好像吸多了煙,我剛帶她跑出來,她忽然間就量了。」

  「我來。」他接抱過她娘。

  「您的衣裳?」見他站直了身,她這才發現他衣衫不整。

  「不礙事。」他笑了笑,一雙眼不住四顧,終於在行列中瞧見吳大嬸身影。「大嬸。」

  聽聞有人喊她,吳大嬸走了過來。「段公子,哎呀,曲大娘怎麼啦?」

  「暈過去了。」他空出手掏出錢錠。「得麻煩大嬸,我帶曲大娘去找大夫,這兒您幫忙發落,一點銀子,您斟酌著使。」

  「幹麼那麼客氣,」一見燦燦的錢錠,吳大嬸頓時眉開眼笑,嘴裡還說得謙遜。「您放心,曲大娘的事就是我吳大嬸的事。」

  「那我們先走了。」段柯古說完,轉頭一睇仍呆呆發愣的如意。「我先帶妳娘到『如往來』客棧,妳快去請大夫。」

  一與他眼神對上,如意才回過神來,她匆匆點頭,腳步不停地奔出長巷。

  須臾,如意已將大夫請進客棧廂房,她正一臉急地立在後邊探看。

  一見大夫挪開手,她立刻向前探問:「怎麼樣,大夫,我娘還好吧?」

  大夫搖搖頭。「我聽妳娘呼吸跟心音……妳娘之前是不是常覺得胸悶,氣喘不過?」

  她仔細想了會兒,然後搖頭。「沒有,她從來沒跟我提過。」

  「我猜妳娘是不想讓妳擔心。」大夫坐下打開藥箱,當場配了點藥。「我剛瞧她脈象,她的胸悶……應該是老毛病,現又加上嗆傷,情況很不理想。」

  她臉色一白。「我娘會怎麼樣嗎?」

  「我也不敢跟妳肯定。」大夫苦笑了笑。「妳讓她多休息,多餵些滋補的東西,或許會有什麼奇蹟發生也說不定。」

  一聽大夫用上這等語詞,如意突覺腦袋一陣眩,段柯古趕忙攙住她。

  「妳沒事吧?」

  她惶惑不安地瞧他一眼,那失魂落魄表情,比掉眼淚還讓他心疼。

  「妳先坐下。」安置好她後,段柯古看著大夫說:「您幫她開帖定神護心的方子吧!」

  「我這就開。」

  「不。」如意突然說話。「我不用吃藥。」

  「這事可由不得妳。」瞧她一張臉白得跟鬼似的,他真怕他一個不留神,她也跟著厥過去了。

  「不是。」她一手緊拉他衣袖,窘著臉把話說完。「是我身上,沒有那麼多銀兩……」

  原來是這麼回事。他拍拍她手安慰:「這事妳用不著擔心,我說過妳不用跟我客氣,現最要緊的是妳跟妳娘的身體,萬一妳累壞倒下,誰來照顧她?」

  她怎麼好意思再三麻煩他——如意還想抗辯,他卻搖搖頭,說了兩句讓她拒絕不了的話。

  「就當是安我心,聽我一次?」

  如意攤平雙手,罩住雙眼。如此誠懇深切的請求,她哪能再拒絕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段柯古笑著揉揉她髮,然後回頭看著大夫問:「還有沒有什麼該注意?」

  「就多休息,按時服藥。」大夫擱下兩包草藥。「我先各留一份,這兩張是藥方,是誰的我名字都已經寫上。明早天亮你們再到我醫館,多抓點備著。」

  「謝謝大夫,我送您。」

  段柯古送大夫出門,然後找來小二,將曲母的藥方交給他。「再多給我一間空房,對了,客棧裡有沒有幫手的大娘?」

  「有有有。」小二答。

  「你去請她上來,還有,我還要兩大桶熱水。」

  「是,小的這就去辦。」小二收下賞銀,喜孜孜地關門離開。

  回頭,只見如意跪在地上,一顆頭正要磕下。

  「妳這是在做什麼?!」段柯古一箭步擋下她。

  她死命不依。「您讓我磕完吧,這次要不是您出手相助,我跟我娘,還真不知要流落何方。」

  「要謝我也不用行此大禮。」他手朝她雙臂一拉,就這麼騰空將她抱坐在椅上。「妳給我坐好,不許再亂動。」

  他平常說話,總是嘻嘻哈哈,難得瞧他表情嚴肅,如意「呵」地一笑,可不知怎麼搞的,眼淚竟跟著紛紛落下。

  「嚇壞妳了。」瞧她反應,他忍不住擁她入懷。

  「我好擔心我娘……」她不打算在他面前哭的,可眼淚就像潺流不停的小泉,不聽使喚地落下。

  直到緊繃的情緒稍緩,如意才有餘力回溯方才的惡夢——高熱的紅燄,還有嗆人的濃煙,被嗆醒的她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,只知道趕緊去找她娘,兩個人拚了命逃出如火爐般燃燒的屋子。想到一不留心,她跟娘或許會被燒死在屋子裡,她便忍不住發抖。

  「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會燒起來……」她哽咽道:「我記得很清楚,我睡前還特意檢查過,確定灶房爐火已經熄了,怎麼可能還會有火?火到底從哪裡來?」

  「我也在想這件事。」他憐惜地撩開黏在她額上的濕髮,說出心頭的猜測。「我在想,該不會跟上午那幫人有關?」

  她一下止住眼淚。「你是說……陸明派人放火?!」

  「噓。」他聽見有人靠近,要她暫緩說話。

  來人是客棧幫手的大娘,段柯古拿了一點錢要她幫忙添購女人家的衣裳。如意跟她娘身上衣服都髒破了,需要幾套換洗。

  幫手大娘一走,段柯古重回座位。

  「好了,妳繼續說。」

  「您覺得是他嗎?」

  「只是猜測。不過我明天會去查探,或許可以發現什麼蛛絲馬跡。」

  「如果真的是他——」如意怒不可遏地握緊拳頭。「太過分了,陸明究竟要把我們逼到什麼程度,他才甘願!」

  「現最要緊不是生氣,是妳們倆的安全。」他溫柔地將她手指頭扳開,瞧她用力的,手掌都出現一個個指甲痕了。「不管始作俑者是不是陸明,我都得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安頓妳們。」

  「我這兒有一點銀子。」她從懷裡掏出錢囊,睡前她剛算過,不多不少,一共十五貫錢。

  「錢妳留著。」他按下她。「我想到一個不用花錢,又很安全的地方,就怕妳們不接受?」

  「是什麼地方?」如意問。

  「揚州府衙。記不記得我說過,知府大人一直要我搬到他那兒小住,如果妳不反對,我明兒一早就找他說去。」

  確實,要防止陸明或其他人上門找碴,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府衙更安全,但是——她一瞧床上。「我擔心我娘不喜歡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他就事論事。「但是妳聽大夫說了,妳娘狀況很不好,要住在外邊,萬一又遇上陸明那幫人……」他打住話,底下就由她自己想像。不是故意要嚇她,而是她娘的身子,真的再也禁不起折騰。

  如意點頭。「那就拜託您了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段柯古辦事極快,一早醒來,他上街買了幾樣體面禮,雇了腳伕將東西扛進府衙拜會。

  當朝門第觀念盛,如段柯古般系出名門者,官家最喜結交。揚州知府周大人見段柯古進門,歡迎都來不及,根本不可能怪罪他遲來造訪。

  不到半天時間,他已將如意母女倆安置妥當。周大人借了他一座獨門小院,還有馬車一輛、僕傭數名,說舒服,也真舒服極了。

  為隱藏行蹤,在周大人面前,段柯古稱如意是他雇請的廚娘。

  小院廂房裡,如意正忙著打開衣箱,段柯古拎著一個包袱遠遠走來。

  「如意,」他敲敲門。「妳在裡邊嗎?」

  「就來。」

  她打開門,他長腿一邁走了進來。

  他先一瞅床上的曲母,然後看著她問:「還可以吧?」

  「嗯。」她點點頭。「很舒適的地方,我剛進來的時候,還以為這兒是瑞雲居,噢,您可能不清楚,它是『小蓮莊』一個跨院的名字。」

  「妳喜歡就好。」他笑著將手裡的包袱遞出。「這是妳娘的藥,我剛回妳家轉了圈,順路去抓了藥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她接過擱在桌上,打開門細瞧,確定周大人派來的婢女不在附近,才關起門說話。「有發現什麼嗎?」

  他點點頭。「我仔細繞了圈,菜園底邊靠近柴房附近有幾個足印,我瞧那大小,應該不是妳或者妳娘的。還有,依昨夜風勢,我猜火是從柴房那兒燒來。」

  這麼一說,疑犯不會有別人了。如意想,整座揚州城,她們唯一得罪過的,就只有陸明那幫人。

  「我現在可以去請周大人幫我抓人了?」

  「我們沒有證據。」他不得不潑她冷水。他們不能因為瞧見幾雙男人足印,就把罪名定給陸明。想要他俯首認罪,非得人證物證具備。

  「難道真沒有王法了嗎?」如意怒紅臉。當年她爹擊鼓申冤,也是落得這麼一句——沒有證據。

  「我知道妳生氣,也知道妳委屈,但要整治不擇手段的賊人,我們越是要理直氣壯,才能一網打盡,妳懂嗎?」

  「不懂。」她氣出了眼淚。「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。我爹跟我娘一輩子與人為善,結果得到什麼?一個吐血身亡,一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!」她討厭這種動彈不得的感覺,好像她除了坐著掉眼淚之外,其他什麼忙都幫不上。

  「妳給我一點時間。」他輕按她肩,抹去她煩上的淚。「今晚周大人在『小蓮莊』設宴,要我務必出席,我打算趁這個機會探探陸明口風。」

  「就算探到口風又怎樣,你還不是一樣拿他沒轍。」她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,段柯古對她們已夠仁至義盡,她怎麼可以任性跟他耍脾氣。但,她就是控制不住。

  想不到聽完她話,他非但沒生氣,反而還出笑來。

  「你笑什麼?」

  「我是想到,這好像是妳頭回在我面前任性不講理。」

  她負氣一瞪。有病啊他!這種事有什麼好開心的?

  「因為難得。」他輕點她鼻子。「依妳的性子,我知道只有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人,妳才會當面表露真性情。我很高興見妳對我發脾氣,挺可愛的。」

  這人真是——怪透了!如意猛一甩袖站起。

  她討厭這種被赤裸裸看穿的感覺。自被趕出「小蓮莊」,她已習慣逞強,習慣什麼事都靠自己;可偏偏段柯古老愛揭她偽裝,教她措手不及。

  「別氣了,我在這跟妳賠罪。」他大大行了個禮,見如意橫他一眼,他才又笑嘻嘻道:「我待會兒還得上吳大嬸家,有些事得先跟她說好。晚點去『小蓮莊』,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,妳晚上別準備我飯菜,累了就早點休息。」

  「明天呢?」她抬頭問。「需要幫你準備早膳嗎?」

  「當然。」他爽朗一笑。「妳忘了我多愛吃妳做的菜,只是妳不要太勉強,我怕妳累壞身子。」

  「不會,我喜歡下廚……」尤其是做給識貨的人吃。如意隱掉下半句話,因為不好意思。「我會請婢女幫我添買些菜,你晚上別太晚回來。」

  他瞧她臉,忍不住逗她。「妳說這話的表情,怎麼有一種小妻子叮嚀夫婿快點回家的感覺。」

  「我哪有,你少胡說!」她雙目一瞠。「小心我以後都不做飯了。」

  他最怕她這句。「好好好,我投降,不胡說。」只是當她臉色緩下,他又偷補了句:「但話說回來,當我小妻子也沒什麼不好啊……」

  她腳一跺,段柯古眼見苗頭不對,趕忙開門溜了出去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小蓮莊」這頭,自一接到周大人通知,陸明立刻開始差使下人,將莊裡用來招待貴客的冠雲樓好好打掃了番。

  他前前後後看了一圈,吩咐道:「弄好之後就別再讓人進來,我先回『漱香小院』,沒事別來吵我。」

  「是。」跑堂們齊應。沒一會兒見陸明走了,才一個個離開冠雲樓。

  在「小蓮莊」,當家就住在後邊的「漱香小院」裡,共有十間房與一座大水池,景色相當清幽。

  陸明打開雕刻精緻的木門,一邊喊著:「宜春,人呢?跑哪兒去了?」

  「我在後邊。」

  聲音是從內房傳來,陸明邁開大步闖進,只見宜春正坐在大桶子裡,悠哉地洗著澡。

  陸明劈頭就問:「什麼時候了妳還在沐浴,我交代的事到底辦了沒有?」

  「您也先等我起身。」宜春眸子一眺,婢女趕忙過來攙扶,淌水的身子一罩上紗衣,她便揮著手要所有人都下去。

  「到底是怎麼樣?」

  「您交代的事宜春什麼時候出過紕漏?」宜春身一偎靠在陸明身上,一雙手還在他胸口挲啊挲。「我辦好了,瞧這天色,她們人也該到了。」

  說得挺準,宜春嘴巴剛閉上,外邊便傳來僕傭喊聲,說「名花閣」姑娘已到。

  陸明讚賞地親親宜春。「對了,待會兒妳也一塊下去,幫我看前看後。」

  「我也要?」宜春擰眉。

  「先別不開心,聽我說,待會兒上門的貴客對我非常重要,妳一定得幫我好好伺候。」

  「但您也知道宜春不喜歡伺候其他人,宜春只想跟您一個。」

  「妳乖。」陸明掏出銀票往宜春胸前一塞。「這點銀兩就當是我的補償,妳拿去買些喜歡的東西。」

  宜春百般不願,自從攀上陸明,她早當自己是「小蓮莊」未來的莊主夫人,想到自己還得拉下臉來伺候其他男人,她就一肚子悶。

  「我知道是我委屈了妳,」陸明清楚宜春能耐,身為名花閣花魁的她,只要她願意,向來沒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。「不然這樣,只要妳今晚把段大人伺候得服服貼貼,妳要什麼,我全都買給妳。」

  宜春眼眸一轉。「如果……我要你幫我脫籍,迎我進門呢?」

  「一句話。」陸明毫不猶豫。

  宜春笑逐顏開,真以為自己能一舉飛上枝頭,全然不知陸明心裡在想些什麼。

  他又不是瘋了,幹麼沒事娶個千人枕萬人嚐的花娘進門?陸明嗤笑地離開內房。

  不知情的宜春,還在那兒空歡喜。

  ※※※※

  酉時一到,揚州知府周大人與段柯古分別乘著馬車來到「小蓮莊」,在門邊久候多時的陸明,立刻把人帶進冠雲樓。

  顧名思義,冠雲樓是「小蓮莊」最高的地方。從冠雲樓往下看,正好可以一覽「小蓮莊」三個大廳、八個景點的庭園風光。

  段柯古不住環顧四周,暗想,原來這就是如意自小看到大的景色,難怪她會慧黠纖麗,更勝一般脂粉。

  他想起王羲之〈蘭亭序〉中一段,忍不住吟了起來。「『此地有崇山峻嶺,有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』,我看挪幾個字,就能恰如其分描繪此地美景。」

  喜愛附庸風雅的周大人一揖。「段大人請說。」

  「此地雖無崇山峻嶺,但有茂林修竹,又有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。」

  「好個茂林修竹、清流激湍。」周大人一望仍候在門邊的陸明。「陸當家,聽見沒有?」

  「被段大人這麼一誇,小店頓顯蓬蓽生輝。」陸明歡喜地看著段柯古臉色,感覺他今天,不若上回難親近。打鐵趁熱,陸明忙要底下人送上菜餚,一邊要等待許久的「名花閣」姑娘進門伺候。

  「呦,今晚還有陪客?」年過五十的周大人一見宜春一群人進門,立刻笑瞇了眼。「好,好。」

  直看到段柯古,宜春才知她想錯了,早先她以為陸明口中的「段大人」,年紀該也同周大人般,已是個垂暮老朽。可沒想到,對方竟然是個身高八尺,年輕俊朗的翩翩公子!

  她想,要自己真能像陸明說的,一舉擄獲段大人的心,呵,她少說也能扮個官家小妾的位子坐坐。

  宜春笑盈盈地坐在段柯古身邊,端起酒杯敬酒。「奴家名喚宜春,見過刺使大人。」

  段柯古面無表情地舉杯回禮,仰頭喝了乾淨。

  陸明這老狐狸,沒事搞一堆人進來做什麼?就如他先前跟如意說的,他此行目的,是為了探探陸明口風,結果來了這麼多人,要他怎麼找機會跟陸明說話。

  「大人不高興?瞧您眉頭皺的……」宜春邊說,手就要搭上段柯古肩頭。

  不知怎麼搞的,段柯古腦中突然閃過如意那張宜嗔宜喜的臉蛋。若被她知道這會兒他身邊坐了個活色生香的姑娘,不知她有什麼反應?

  想也知道不會是樂見其成。腦子一想她很可能不高興,他肩頭就這麼不著痕跡地側了過去。

  宜春高舉的手撲空,表情一愕。

  「段大人不滿意宜春?」他拒絕她?!怎麼可能?

  「宜春姑娘長這麼標緻,聲音又甜,我怎麼可能不滿意。」段柯古忙道。

  「既然這樣,」宜春故意往他懷裡一偎。「那宜春要坐這兒。」

  溫香軟玉在抱,哪個男人不心動?偏偏段柯古不領受。

  「這樣,我不方便用膳。」邊說,他又朝旁一退。

  「奴家很樂意餵您——」宜春不放棄。

  「不不不,怎好勞煩宜春姑娘,我自己來就行。」

  這男人有什麼毛病?接連被拒,宜春再老練,面子也掛不住了。

  周大人見宜春炒不起氣氛,忍不住說道:「段大人,眼前幾道菜您還滿意嗎?要不要叫陸當家多上幾道?」

  「不用,這樣就夠了。」坦白說,眼前根本沒一道菜能入他眼。

  確實,比起他上回來,廚子的手藝似乎精緻了一點,但一與如意相比,感覺就差多了。

  這差異處無關食材夠不夠新奇特殊,而是最根本的,手藝人的心。如意做菜時段柯古常杵在一旁窺看,發覺她每一道菜,都是懷抱著一種希望吃的人能開心滿意的心意去做的。

  這點感受,絕不是他牽強附會,而是嚐過如意手藝與「小蓮莊」料理之後的深刻領略。

  「那──」周大人與陸明交換一眼,又接著說:「不知段大人對今晚的料理,是否滿意?」

  「為何有這一問?」段柯古挑眉,他正愁找不到理由藉口聊起這事,正好周大人說了。

  周大人堆起笑。「是這樣的,我聽劉師爺說,『小蓮莊』前一陣好像得罪了段大人,所以您一怒就把一枝軒的牌匾給拆了。我是想,如果今天這幾道菜段大人吃得還滿意,願不願意看在我面子上,把牌匾放回去。」論官位,知府與刺使層級相當,周大人如此謙沖說話,已經是給足了段柯古面子。

  「周大人都這麼說了,感覺上,我應當聽周大人一次,問題是……眼前這幾道菜,我還是不滿意。」依理說,他應該順水推舟賣周大人一個人情,偏偏他拗,就是不想讓陸明遂其所願。

  聽前頭,周大人跟陸明面露喜色,想說事情成了,可以高枕無憂了,可待段柯古說完,兩人面面相覷。

  怎麼會這樣?

  算這些老狐狸倒楣,遇上段柯古,就是不讓他們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

  尤其他剛想了個好點子,既然「小蓮莊」當初是陸明使計誘騙到手,他何不來個依樣畫葫蘆,也拐陸明一次。

  段柯古一臉正經道:「我知道這麼說陸當家一定不服氣。不如這樣吧,我們挑定一道菜色,來個比試,你們覺得怎麼樣?」

  「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?」陸明忍不住反駁。

  他答得理直氣壯。「有比試,有勝負,這才服得了人;您說是不是啊,周大人?」

  「呃……是。」周大人頓了下才接話。「但就不知陸當家意下如何?」

  「什麼菜色?」陸明不肯斷然答應。

  段柯古一瞧桌面,隨意選上冬瓜盅。「就它吧!」

  陸明暗笑,他想段柯古大概不知道,冬瓜盅的上湯得加入名貴雲腿瑤柱一塊熬製,這等珍材,可不是說要買就買得到的。

  「沒問題。事不宜遲,比試時間——我看就訂在三天後?」陸明刻意壓縮時間,就是不讓段柯古有機會備妥料材。

  「好啊,比試地點就在周大人府上,我會要我的廚子熬好一盅湯,你也一樣,仲裁呢,當然就找我們周大人。」

  「若我贏了?」

  「二話不說,我立刻把『天下一品』牌匾掛回去。但是——如果是我的廚子烹得好呢?」

  「條件隨您開。」陸明信心滿滿。別道菜他沒把握,但比冬瓜盅,他相信他「小蓮莊」不會輸。

  陸明這會兒還不知段柯古嘴裡說的廚子,就是手藝精湛的如意,要他知道,不立刻反悔才怪。

  「爽快!」段柯古擊掌讚道:「時間緊迫,我現在就回去安排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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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0 PM


第五章

  翌日清早,感覺天才剛亮,仍臥在床上的段柯古便嗅到一股菜香。

  昨夜他回來時如意已經睡了,這會兒聞到菜香,他顧不得頭臉還沒梳洗,一骨碌跳下床,穿好鞋襪便朝灶房衝去。

  「喝。」如意沒意料後邊有人,一轉身就見一人影撲來,嚇得腳一滑,差點跌倒。

  「是我。」他眼明手快攙住她,原本笑咪咪的眼瞳一見她眼下的黑圈,驀地收斂。「昨晚沒睡好?」

  「沒有,我睡得很好。」她強打起精神說道,不想教他看出她心頭的憂慮。「幹麼起得這麼早,我早膳還沒備好呢!」

  「妳菜香一直往我那兒飄,我睡得著才有鬼。」說完,他湊身朝鍋裡一看,紅豔豔、肥滋滋的臘肉正在鍋裡煎香,一把蘆蒿已然洗切好擱在一旁;灶爐另一角,一盅米粥暗暗飄著米香。

  「還要多久才會好?」聞著聞著,他肚子都餓了。

  她四望估算。「少也要半刻鐘,這道蘆蒿炒臘肉做好,還有盤野菇得下。」

  還要那麼久!段柯古在她身後探頭探腦,趁她一個不注意,一伸手就從鍋裡拎了塊臘肉進嘴。

  「燙燙燙。」他邊嚷邊嚼。

  如意先前還在為她娘的身體煩憂,可被他一逗,不但憂懼少了,心情也輕鬆了一點。

  「你這樣子說是江州刺史,誰信?」這人真是寶極了,一點官樣也沒有。

  「不信就不信,」他舔著肉香猶存的指頭嘟囔:「反正我也沒愛當官。」

  「怎麼說?」她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。

  「當官多麻煩。」他椅子一拉,一屁股坐下。「在朝廷,動不動就被皇上宣進宮討論一些詩詞歌賦;回到家,又得應付其他同僚的請柬宴席——我真的想做的又不是這些事。」

  「你想做什麼事?」

  「四處遊歷,探訪一些奇聞秘錄,然後作成一部書,專門記載這些東西。」

  「寫了嗎?」他開心的心情感染了她。

  「還不成氣候。」段柯古對自己要求頗高,下筆不夠深奧精緻,他自己也不滿意。

  她邊切菜邊問:「改天寫成了,可以讓我過目?」

  「一定。」他爽快允。

  有詩云「恨無知音賞」,對知情識趣的人來說,一輩子遇不上一名解心的知音,是再痛苦不過的事。而他何其有幸能在茫茫人海尋到如意這般心靈剔透者,怎麼有不給看的道理。

  「不過話說回來,妳的境遇也是一奇,允不允我記下?」

  「你會怎麼寫我?」正拿著木杓翻菜的如意回眸。

  「就寫妳出身富貴,心性孝順、生得一張芙蓉臉,纖纖手,還有一身絕世好廚藝,但就脾氣倔,要妳當人面前示弱,直比要妳割心掏肺還難。」他意有所指地道。

  她眼一橫。「這是在罵我?」

  「冤枉。」他雙手一攤。「我怎麼可能罵妳?瞧妳勇敢機敏聰慧伶俐,可說所有優點集於一身,就那麼一點小小的、小小的倔強,只會讓人覺得可愛。」邊說,他另一隻手邊朝桌上的陶盤移動。

  如意眼明手快。「說話就說話,手幹麼伸來。」

  「讓我吃一口又不會怎麼樣……」他裝出一副可憐樣。

  她就是不通融。「讓你吃一口,你就還會有下一口、下下一口……沒完沒了的一口,我沒說錯吧?」

  段柯古手一抱拳。「真是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如意是也。」

  作態!如意好氣又好笑。「回房等著,我弄好了就叫你。」

  眼見無機可乘,段柯古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間梳洗去。途中,段柯古遇上照顧曲母的婢女,他要她過來問話。

  「大娘身子怎麼樣?醒來了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婢女搖頭。

  他心一沈,一股不好預感直揮不去。「我知道了,妳晚點再去請大夫過來看看。」

  「是。」婢女答道。「大人還有別的吩咐?」

  「沒了,妳去忙吧!」

  婢女身一福,悄悄退了下去。

  稍晚,如意請人來喚段柯古用膳。他喜孜孜來到飯廳,只見飯菜已上桌,但卻不見如意蹤影。

  「如意姑娘呢?」他問婢女。

  「在大娘房裡。」

  段柯古瞧飯桌一眼,依理說如意現以廚子身分跟在他身邊,他實在不該與她同桌共食;可再一想她憔悴的模樣,他決定稍等她一下。

  有他一旁盯著,她多少會多吃一點。就這麼辦。

  可沒想到,才剛接近曲母廂房,就讓他瞧見她邊拿衣袖抹淚的畫面。

  他心一疼。「如意。」

  一聽見他聲音,她趕忙背過身去。

  這就是他剛才在灶房裡說的,她的倔強、不肯示弱。

  「妳老跟我見外。」他手一攬將她轉過身來,可她卻一味低著頭,不肯抬頭見人。「我說過多少次,在我面前妳要哭就哭,要笑就笑,不要老撐著。」

  她一顆頭猛搖。「我不想壞了你心情。」

  「妳以為不在我面前哭,我就感覺不到妳在強顏歡笑?」

  聽聞這話,她猛地抬頭。「剛才灶房那些話,你是故意說的?」

  「一半一半。」他老實承認。「我本來在妳面前就比較肆無忌憚,剛又看妳一臉憔悴,當然更要想辦法逗妳開心。」

  如意發出一聲哼,她一時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哭還是想笑。她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,旁人不可能看出異樣,可她卻還是逃不過他眼睛,好輕易就露了餡。

  「跟大娘有關係嗎?」他拉她入懷,胸口很快被她溫熱的眼淚染濕了一片。

  埋在他胸前的腦勺輕點著,又過了好一會兒,才聽見她啜泣道:「我娘……從昨天,就一直不斷喚著我爹。不管我怎麼叫她,她就是不醒……」

  「藥呢?有按時服嗎?」

 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。「餵了,但嘔出來的比吞進去的多……好像一副她不想活了的樣子。」

  「帶我去瞧瞧。」他拉她走進她娘廂房。

  就如她剛才說的,曲母一直不斷喚著「謙郎」、「謙郎」。

  段柯古輕輕搖她。「大娘,聽見我了嗎?我是柯古啊,那個常跑到您家吃飯的大個兒,聽見我了嗎?」

  曲母其實沒聽見段柯古在喊些什麼,可他低沈的嗓音,卻勾起她某些回憶。

  喊著她的,是她的謙郎嗎?曲母眼皮輕輕動了一下。

  如意大喜,忙撲到床邊喊叫:「娘,我是如意啊!您聽見了嗎?」

  如意……是如意在喚她,女兒的聲音猶如一盞微燭,讓陷入迷霧中的曲母找著了方向,只見她身子略略顫動。

  「太好了,您終於有一點反應了。」見她娘終於有了反應,如意開心得喜極而泣,將她的臉頰貼在娘親冰涼的手上。

  「我派人去請大夫過來。」段柯古說。

  婢女應聲過來。「是,小的就去,不過,大人您的早膳呢?」

  在裡邊看顧她娘的如意聽見,一訝。瞧他先前急吼吼的模樣,她還以為他早吃完飯了。

  「擱著,先去請大夫過來要緊。」

  婢女身一福離開,換如意走了出來。「我娘就交給我,您先去用膳吧,菜涼了就不好吃了。」

  「一個人吃多沒意思。」他一瞅她。「不然我去把飯菜端來,我們一塊吃?」

  「您是大人,我怎好跟您同桌共食?」

  「門關起來誰看得見。」他才不理這些教條。「我這就去端,還有,說不定妳娘聞到飯菜香,會突然間轉醒過來。」

  娘又不是他!她心底想,可表情已不再堅持。

  「我就去把房間桌子收拾收拾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曲母廂房裡,段柯古與如意相伴而坐,眼前,是段柯古去端來的一桌粥菜。

  他挾起一口菜,衝著床上病人喊道:「大娘,您有沒有聞到香味?今天如意熬了一鍋米粥,炒了蘆蒿臘肉還有一盤鮮菇,滋味好極了。您如果聞得嘴饞,可要再努力一點,早點醒過來。」

  如意發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,她憂愁的情緒就維持不久。

  「快吃吧!」她挾一筷蘆蒿臘肉進他碗。

  段柯古吃得津津有味,很快又伸出空碗,要她再添一碗。

  說真話,因為擔心娘親身體,如意已經有兩天沒好好吃頓飯。但在段柯古唏哩呼嚕聲音的陪佐下,她也慢慢把碗裡粥吃得精光。

  他微笑地看她反應,他所以誇張表現,就是為了眼前這一幕。

  「好飽。」三碗粥下肚,感覺肚子已經撐到一個極致,可一瞧炒野菇無人聞問,他又忍不住舉筷。

  一口菇進嘴,他眼立刻驚豔亮起。本以為自己肚裡再沒一點餘縫,可一嚐之後他才驀然發現,他還少了一樣──

  一個「合斂」的動作。

  「很適配對吧?」她也跟著挾了筷菇吃。

  「怎麼會這樣呢?」他狐疑地看著炒菇。「瞧它也沒什麼特別,怎麼吃起來感覺會這麼對!」

  「我爹說,這叫『恰好的收場』。」她解釋:「他說我們掌杓的人啊,不能一味打開客倌們的胃口,打開之後還要懂得收束,才是一個夠格的掌杓。」

  「說得真好。」段柯古佩服道。「哎呀,只能怪我來得太晚。要是我能早個一、兩年下江南,就能跟妳爹好好討教一番。」

  她一睨。「又想把我爹寫進冊子裡了?」

  「是啊!」他豪爽地笑。「不過話說回來,如果我早個兩年過來,說不定我們不會遇上?」

  也對。世事難料,怎麼知道老天所以安排他們現在,而不是早一點、或晚一點遇上的用意。

  「你是及時雨,老來解我跟我娘的燃眉之急。」

  他垂頭一謙。「我很高興妳需要的時候,我正好就在妳身邊——對了,我差點忘了,我昨晚跟陸明定了個比試。」

  兩人熱衷說話,沒發現曲母在聽見陸明時,眼皮顫了一下。

  「什麼比試?」如意放下筷子。

  「割烹。」他詳細解釋昨晚的對話,還有他這麼做的理由。「我有信心妳一定會贏,所以賽後,我會當著周大人面要陸明把『小蓮莊』還給妳們。」

  如意當真沒想過還有這法子,確實是個理想辦法。「比賽的菜式是——」

  「冬瓜盅。」

  哎呦!她肩膀一縮。他什麼菜不挑,竟選了一個最需要上好鮮料的菜色!

  「你說比試時間什麼時候?」

  「三天後——不過眼下只剩兩天時間。」

  「不可能。」她不得不澆他冷水。「時間太短了,很難在這麼短時間內備齊所有料材。」

  料材不是上街市買就成?他一句話還沒出口,只見如意匆匆取來筆墨紙硯,當著他面寫下需要的東西,雲腿瑤柱河蝦蟹腳、蓮子田雞鮮筍冬菇,功夫足的還會額外添上燒鴨豬肚雞肝鴿蛋種種滋腴之物:

  「但我記得『小蓮莊』的冬瓜盅沒這麼多東西……」瞧著那洋洋灑灑十幾樣料材,段柯古一愣。

  「那是灶房偷懶。」她嘆氣。「這夏季冬瓜當令,本就甘潤多汁,馬虎點只要滾上老母雞湯,裡邊再添一點豬肚蓮子鮮筍,就可以取名叫冬瓜盅了。」

  「真的做不來?」難怪陸明會一口答應比試,就是看準時間太短,他們不可能備得齊料材。

  如意一臉愁。「我很想答應,但料材,實在讓我沒把握——」

  「不,」突然有個聲音插進。「妳一定得去比。」

  這聲音?!如意驚訝跳起,飛奔到她娘床邊。「娘,您醒了!」

  「如意,聽我說,妳一定要想辦法贏回妳爹的『小蓮莊』。」曲母拉著女兒的手不住搖晃。

  「我知道我明白,」如意不斷拍撫她娘的背,只怕她娘一口氣喘不過,又厥了過去。「娘您先別急,慢點說,女兒會聽您話去比的。」

  「我夢見妳爹……」曲母淚眼汪汪。「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問,『小蓮莊』呢?他的『小蓮莊』呢?我……我真沒那個臉告訴他實話……」

  如意憂愁地蹙緊眉,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跟娘說,這場割烹比試,她實在沒什麼把握。

  一瞧如意臉色,段柯古馬上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。

  「大娘。」他走來輕拍曲母的手。「您剛醒來,別一下說太多話,還得多休息。」

  「你會幫忙吧?」曲母渴盼地看著他問。

  「當然,大娘跟如意姑娘的事就是我段柯古的事,只要我幫得上,我一定竭盡心力。」

  「好、好……」曲母連連說道,一臉欣慰。

  如意感激一瞟。雖然難關還未解決,可經他這麼一說,她心神就覺得穩定多了。

  原來,這就是有人傍身、可以倚靠的心情。

  稍後,婢女過來敲門,說是大夫已到。段柯古退出曲母廂房,跟如意約定忙完,園中小亭見。

  半個時辰之後,才見她匆匆走來。

  段柯古立刻放下書冊,倒了杯茶給她。「先坐著歇會兒。」

  如意感激接過。

  「才幾天,妳真的瘦了很多。」他心疼地打量她。

  「一下發生太多事,任誰都會這樣。」她羞澀笑。「不過現在我娘醒了,我心裡一顆大石總算卸了下來。」

  「大夫怎麼說?」

  「還是一樣,讓我娘多吃點好的,然後多休息,別讓她太激動。」

  「我一直在想我幫妳定的那比試,或許太為難妳了?」

  是為難,但還是硬著頭皮上,畢竟她已經答應過娘,她一定會贏了。

  「其實,我不是完全沒有勝算。」她擱下喝盡的茶杯。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我還有我爹的菜譜啊!」她瞅著他笑。「你想一道來嗎?」

  「去哪兒?」

  「『還樸庵』。」她站起身。「我想現在該是用上菜譜的時候了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如意在馬車上解釋,「還樸庵」是一座尼姑庵,就位在揚州城外的小坡上。此庵佔地不小,前前後後十幾個跨院算一算,說不定會比揚州府衙還大。

  「我娘跟住持明慧法師是打小認識的玩伴。當年『小蓮莊』出事,我娘立刻要我把菜譜帶到明慧法師那兒。」

  他這才明白。「難怪先前妳們肯讓陸明那幫人進屋裡搜——不過,還樸庵是尼姑庵,妳確定我進去得了?」

  如意微笑。「不走正門就行。」

  雖說一般男信徒不得進尼姑庵,可一般賣米麥白麵的商家,有幾戶是女人當家?所以灶房後門的規矩較沒前頭嚴格。當年如意她娘來還樸庵參拜,如意她爹也都是坐在後門邊等的。

  明慧法師在小尼姑通報下過來,一見如意,朗朗喊了聲:「阿彌陀佛。」

  「阿彌陀佛。」如意還禮。「師父近來可好?」

  「出家人有什麼好不好的分別。倒是妳娘,她好久沒來了。」

  一想到娘的身子,如意眉間便一陣愁。

  「我娘病了。」她將娘親染病的事前因後果細訴了遍。

  明慧法師聽完,又是一句:「阿彌陀佛。」

  「不過早上娘醒了,我想好生照料,她應該會慢慢痊癒才對。」

  明慧法師點頭。「那妳今天過來?」

  「我來取我爹的菜譜。」她詳加說明兩日後的比試,還有介紹一直站在一旁的段柯古。「這位就是我說的刺史大人,近來幫了我們極多的忙。」

  「貧尼見過刺史大人。」

  「明慧法師不用這麼客氣,我姓段名柯古,您喊我柯古就得了。」

  「怎麼好意思。」明慧法師謙道,然後回頭喚來小尼姑。「帶段大人還有如意姑娘到客房稍坐。」

  「是。」小尼姑靠近。「段大人、如意姑娘這邊請。」

  在等待明慧法師取菜譜過來時,小尼姑又端來一壺淡茶跟一大盤酥炸玉蘭片。

  「這東西!」段柯古開頭還不曉得「酥炸玉蘭片」是什麼料材製作,等挾一口進嘴,他忍不住驚呼一聲。

  「沒錯,」如意點頭。「這『酥炸玉蘭片』,就是我們剛才看見玉蘭樹上的花沾粉炸的,是還樸庵的名點。每次我娘帶我來參拜觀音娘娘,總要吃上一盤。」

  「想不到玉蘭花也能入饌……」他挾起一筷鵝黃柔香的玉蘭片,看起來平凡素樸,只是將玉蘭花去蕊留瓣,再裹上雜混著碎核桃末的麵漿,吃時不沾醬,獨撒上淡淡鹽花。

  在這佛門靜地吃這香味淡雅的「酥炸玉蘭片」,還真有一種洗滌身心的妙趣。

  「如意,」明慧法師過來敲門。「妳要的東西在這兒。」

  「謝師父。」如意恭敬接過。

  「那我就不打擾你們,妳看完,交給門外的小尼就行了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

  直到客房門關上,段柯古才又坐下品嚐玉蘭片;如意則是翻著菜譜,表情一派專注。

  邊吃著玉蘭片,他邊瞧她低頭細審菜譜的側臉。「有沒有瞧見什麼出奇制勝的點子?」

  「是看到一樣。」如意將菜譜轉向,指著上頭三個蠅頭大字——夜香花。

  菜譜上寫:上菜前撒上一把,更能畫龍點睛,添增無比神韻。

  她苦惱道:「夜香花,『小蓮莊』裡是種了一大叢,可是我一時想不起哪兒還有?」

  「夜香花的事就交給我。」段柯古一拍胸脯。「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,我也定在兩天內找來給妳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當晚深夜,府衙大門早已閉嚴,整座大宅靜悄悄,只有如意她們暫住的跨院,猶亮著燭火。

  如意支退其他幫手的婢女,一個人留在灶房熬湯。

  「古時〈木蘭詞〉有云:「東市買駿馬,西市買鞍韉;南市買轡頭,北市買長鞭。」段柯古就像詞裡說的那樣,一整個下午東奔西跑,接連拜訪城裡的商賈,費了好大功夫才備齊如意面前這些。

  如意正著手整治的,就是最矜貴也是最難料理的雲腿。通常得經過三日泡水、刮膜取骨才能加以運用,可現在時間不多,她只能想辦法縮短泡水時間。

  她將手探入溫水盆中輕壓雲腿,確定繃緊的肉身已見彈性,她立刻取出,以刀剖成數條,在擱進盆裡繼續浸泡——這招叫「化整為零」。

  也是剛好擱進冬瓜盅裡的雲腿最後會切成細絲,不看烹製過程,是瞧不出她暗耍了一點伎倆。

  灶上現用文火燜煮的,是已熬了半夜的老母雞湯。熬湯火不能旺,火一旺湯就濁。如意靠著兩支燈燭,用湯杓細心地撈除浮末。

  外頭是萬籟俱寂的夜,只偶爾能聽見幾聲蟲鳴與夜梟的叫聲,如意看顧得專心,以致來了人她也沒發現。

  「妳怎麼還在這兒?」

  她身子一震,轉過身見著來人直嘆。「你嚇到我了。」

  是段柯古。下午他弄來料材後,沒說一聲人就出去了,如意還以為他今晚不回來了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段柯古捧著陶盆走進灶房。

  這時她才看清楚他拿著什麼,是夜香花。「你真的把它找來了!很費功夫嗎?」

  「是費了點氣力。」他將陶盆放下,搥了搥痠疼的兩肩。

  如意見狀,悄悄走來按住他肩。

  「我來。」

  「怎麼好意思?」他耳根一熱。

  「就當報答你奔走了半夜的辛勞。」

  如意心細,早從他剛才舉手搥肩的動作,發覺指尖上染著泥垢。她是不曉得他從哪兒找來這夜香花,但她明白,他的手,前不久才剛抓過土,使過勁兒。

  「對!就是那兒,喔!太棒了!」她的手雖細白修長,可力道卻紮實有勁,次次正中他痠疼之處,教段柯古嘴裡發出一陣又疼又爽的呻吟。

  「您是到哪兒被人虐待了,瞧這筋脈硬的!」

  「不過是跟人除了半天草,我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。」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體力頗有自信,所以下午聽見賈府園丁開出的條件——要他幫忙割草整地,他就給他一盆夜香花,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。

  今天所有料材他都可以憑恃他的身分跟人商議取得,獨獨這夜香花不行,他擔心萬一走漏風聲,會讓陸明發現可以在冬瓜盅裡添上一點。

  也剛好他下午拜訪了不少名門大賈,經他留心打探,知道賈府花園裡種著一大叢。待他取走需要料材後,他立刻回頭找上賈府園丁,跟他做了那樣的約定。

  說來,賈府園丁到現在還不知稍早跟他一道除草的公子爺,就是即將上任的江州刺史。

  「辛苦你了。」

  「沒什麼,一點皮肉痛休息個兩天就沒事了……對了,」他轉頭看她。「妳娘怎麼樣?下午還有再醒來嗎?」

  「有。」如意綻開笑容。「她下午看起來好多了,我熬了一碗雞粥,她吃了一半。」

  「難怪妳這麼開心。」他輕點她額。「早先看妳眉頭深鎖,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妳露出笑來。」

  她臉頰一熱,停了會兒,才一鼓作氣把心頭話給說完。「其實這一陣有你在身邊,我真的覺得踏實多了。」

  「就跟妳說我段柯古不只愛吃貪吃,真正有需要的時候,我還挺好用的。」

  「哪有人這麼說自己?」她忍俊不禁。

  「當然有,只要妳聽了會像現在一樣綻出笑來,要我說幾次都行。」

  「不瞎聊了,我還得去看顧我的雞湯。」她被他眼裡那抹看重,弄得手足無措起來,於是轉身回到灶前。

  「還要熬多久?」他在後邊問。

  她轉頭一瞧融了一半的蠟燭,一根燃盡約兩個時辰。「熬好了還得放涼過濾,去油去渣,至少還要一個半時辰。」

  這麼久?她今晚不就不用睡了?!「我來吧,」他走來灶邊。「妳教我要做什麼。」

  如意不退讓。「不行,這湯事關整個冬瓜盅的味道,不能稍有差池。」

  「但是妳一定得休息。」他不由分說搶走她手上的木杓。

  如意又搶了回來,就算再累,她也有她身為廚子的堅持。「我沒關係的,倒是您,忙了一下午,該回去歇息了。」

  「留妳一個人在這兒,我怎麼可能睡得著?」說完,他又一次搶走木杓。

  「你是打算惹我生氣?」如意發起脾氣。

  「那妳就忍心看我內疚?」

  「我……」她一窒,一時想不出話語反駁。

  兩人四目相瞪了半晌,段柯古終於將木杓擱回她手裡。「我知道妳有妳的堅持,好,妳不讓我代勞也行,但至少不要阻止我留下來陪妳。」

  他都這麼說了,她怎麼忍心拒絕,她讓步一嘆。「好吧,你要陪就陪。」

  得到允許,段柯古露齒微笑。

  時間,一下就過去了一個時辰。

  等待的時候,兩人一直靠閒聊打發時間。段柯古提了他兩位好友的事,還有自己與他們是如何被稱為「文壇三十六」。如意從沒出過遠門,長安的一切,在她聽來,都是新鮮。

  中途,如意又開始剖割雲腿,忙了一陣突然想到。「對了,我一直忘了問,吳大嬸有沒有提過修整我家需要多少銀兩?」

  沒有回應。

  咦?她轉身瞧看,卻見段柯古支著顎、閉上眼,一顆頭不住點著、點著。

  她洗淨手在他面前揮揮,還真的睡著了。

  段柯古不是有意睡著,而是他不像如意一直有事可忙,加上在賈家花園耗費太多力氣,才會撐不過周公的召喚,支顎睡去。

  「還說要陪我。」她指指輕彈他額,結果力氣太大,竟把他支著額的手打鬆了開來,嚇得她連忙伸手端住。

  嚇死了。她鬆口氣望著掌裡的腦勺,好在她及時接著,不然這麼一摔,他明早額上一定有塊青紫。

  她小心收束他手臂讓他枕著頭睡,又朝灶上一瞟,確定鍋裡仍舊文文地顫搐,這才坐回位上,轉頭審視他睡臉。

  非常柔和、俊秀的睡臉——俗話說要看一個人心好心壞,要瞧他雙眼是不是清澈,夠不夠炯炯有神。她近日又有了一個體悟,一個人光心腸好還不算拔尖;最好的是,不但心地好,個性還夠爽朗開闊。

  就像面前的他一樣。

  她細涼的手指輕畫過他舒朗的眉間,幽幽嘆道:「我該怎麼辦才好?跟你相處越久,我越捨不得跟你分開,可是,娘她一定不會同意去江州。」

  接連幾天,她一直不斷想起他先前的要求當他的廚娘,跟他一塊到江州去。現在的她,已不像先前那般排斥,甚至,還會暗自揣想他即將到任的江州,又是怎生的風光景致?

  問題是她娘。如意嘆氣。她知道自己個性,絕對不可能像娘說的,拋下她逕自到江州去,可是他——她望向段柯古,又是難得一遇的投契友伴,兩邊都是她不忍捨棄、該盡心珍視的對象。

  想到他不久後將離開揚州,她捧住臉,心緒亂極了。

  怎麼就沒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呢?

  望著他沈沈的睡顏,她忍不住問:「你說,我該怎麼辦才好?」

  睡熟的段柯古,當然無從回答。

  ※※※※

  一夜過去,打雜的婢女正攏著頭髮要進灶房燒水,猛一抬頭,卻見裡邊多了兩個人。

  「大人……」

  「噓。」段柯古要她噤聲,隨後抱起趴在桌上熟睡的如意,小聲吩咐:「灶上的湯不准任何人去碰,等會兒忙完,記得熬點粥給大娘,別忘了要餵她吃藥。」

  婢女點頭。「那大人的早膳怎麼辦?」

  「妳隨便準備一點就行了,如意姑娘一夜沒睡,別去吵她。」說完,他大步離開灶房。

  如意的睡房就在她娘隔壁。

  抱著她的段柯古放慢腳步,儘量不驚動懷裡人,柔柔將她放倒在床上。

  低頭一見她腳上仍穿著鞋襪,只猶豫了下,他便彎下腰來,輕輕地脫去它。

  男女授受不親,不管兩人交情再好,這等貼身瑣事,還是該叫婢女代勞才對。可難得見她睡熟的模樣,如此脆弱無依,我見猶憐,他便想自私地多瞧看一會兒。

  他心頭這股強烈保護渴望,是他從來沒感受過的。

  或許是家境富裕、他也天資聰穎的緣故,從小他要什麼有什麼,學什麼像什麼,反而養出他不同於一般名門的個性。見多了官場傾軋,對於名利權勢,他實在沒什麼放心上,反而更是嚮往閒雲野鶴的生活。

  他這脾性,曾經讓他爹動過肝火;甚至就連好友李義山——文壇三十六之一,也不只一次勸過他,該要多學習他爹的手腕,好為段家光宗耀祖才對。

  他只能說,個人志向不同。要他學習他爹結黨鬥異的行徑,他還寧可多把時間花在讀書吟詩上。好友說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,想到他爹鑽營得來的身家,段柯古實在提不出話反駁。

  而像他接下刺史之位,也只是想多添增點見聞。他一直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散淡下去,怎麼知道,老天爺竟安排他在這揚州小城,遇上這麼一個教他放心不下的人兒。

  因為富貴於他如浮雲,任官之後,段柯古從沒拿他官位要別人特意為他安排什麼過。但這點先例,昨兒下午他已經不知道用上幾回。

  「有個官名,還真是好辦事,我現在總算了解義山責我不知福的原因……」望著她睡臉,他心有所感道。

  但就算能以官位相逼,也還是解決不了如意她娘的難題。

 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,甚至已打聽好,將先人遺骸移往他地需要多少人力物力。他不怕花錢,但就怕如意跟她娘不願意。俗話說「入土為安」,要不是情勢所逼,一般人哪肯答應?

  段柯古坐她床邊苦苦思索,突然想到一個法子。「要是世上有一種法術,能把人變得跟筆墨紙硯一樣小就好了,這樣就可以趁妳娘不注意,偷偷把妳們倆變小,然後帶到江州。」說完,他也覺得自己想法可笑。

  「或者蠻橫一點,不由分說直接把妳們帶走?」

  他搖搖頭。這法子不用如意回答,他自己早知道答案。她娘身子正虛,肯定禁不起舟車勞頓,要路上發生什麼萬一,她不恨死他才怪。

  他怎麼能讓她恨他?他不能!

  「但不這樣,我真的想不出法子,可以把妳帶在身邊……」

  直到此時段柯古還沒發現,他想帶如意走的理由,已不再是先前想聘她做廚娘,而是混雜了更深一層的憐愛、心疼,還有佔有,種種微妙的情愫。

  現在這情況,可真是想破了腦袋。

  他含嗔帶怨地輕點她秀雅的眉宇,嘆道:「妳啊,還真是教我動彈不得、進退失據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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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1 PM


第六章

  比試前一晚,曲母突然差人去請如意跟段柯古過來。

  如意當時正在灶房用粗鹽搓洗豬肚,走不開身。一聽娘親要她過去,她忙要婢女傳話,說她事情做完立刻過去。

  段柯古在亭裡看書,一聽曲母召喚,他馬上起身。

  「大娘找我?」

  曲母點頭。「我本來是打算當你們倆面把話問清楚,不過如意說她晚點才會到,也好。」

  大娘想問什麼?他心多跳了一下。

  「您是官爺對吧?」

  段柯古眼瞳閃了一閃。「大娘知道多久了?」

  曲母低低笑。「我是病了,又不是聾了。老聽下人喊您大人大人,再一看這廂房擺設,這雕花欄柱,您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找到這跨院,想必來頭不小。」

  「晚輩是即將到任的江州刺史。」他就坦白承認了。「先前我聽如意說您不喜歡官家大爺,所以才一直隱瞞沒說清楚。」

  「我討厭的是那些仗勢欺人的貪官汙吏,可偏偏這種人到處都有,想不遇上也不行。說來,你還是我頭個看見的好官爺。」

  「大娘這麼說,柯古要臉紅了。」

  「大娘不是胡亂誇的,這幾天大娘一直看,知道您對我們母女倆的好,全是出自真心的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大娘還有如意,都是世上難能可貴的善良人,可偏偏命運捉弄,讓妳們白捱了這麼多苦。」

  聽到「命運捉弄」四字,曲母紅了眼眶。

  「說真話,大娘這一生過得實在算精彩了。生養了如意這麼一個好孩子,又享受過一呼百諾的富人生活,也嚐過住茅廬小屋的苦日子,現又認識您這麼一個好官,很夠了。」

  曲母話說得豁達,可聽在段柯古耳裡,卻有一種隱隱的不安,感覺……好像她已經不打算再活下去似的?!

  他忙綻出笑容說話:「怎麼這麼早就說夠!大娘別忘了,您還沒看見如意打敗陸明,順利收回『小蓮莊』呢!」

  曲母搖頭。「不,我最放心不下的,不是『小蓮莊』,是如意。」

  「大娘不相信如意能打敗陸明?」

  「當然不是,我說的是她的終身大事。您知道嗎?如意快滿十八了,一般姑娘在她這年紀,大都有了孩子了。」

  「大娘意思是……」望著曲母意有所指的眸,段柯古頭皮一陣麻,一個可怕念頭自他腦袋閃過——大娘該不會告訴他,如意早已經許了別人吧?一想到這可能性,他心立刻抽痛起來。

  「我就直接問了。」曲母開門見山。「您到底喜不喜歡如意?您對她,到底是不是真心的?」

  「我是啊!」段柯古不假思索答:「要是不喜歡如意,我早不會站在這兒了。」

  「所以說,您願意娶我們家如意?」曲母一臉期盼。

  見他呆愣著眼看她,曲母急了。「難道您對她沒那意思?」

  一見曲母臉色蒼白,段柯古才猛地回過神來。

  「不不不,大娘先別急,您先聽我解釋,我所以沒馬上回答,不是沒那意思,而是我一直沒把成親這事兒擱在想程內。您這麼一問,我就呆住了。」

  「然後呢?您願意嗎?」

  段柯古捫心自問,他願意嗎?

  說真話,他還真不討厭——不,應該說是喜歡這想法。

  生性淡薄的他,一直以來,從沒想過跟人成親這檔子事。一來是嫌麻煩;二來是沒遇上可心的對象。但自從遇上如意,他忽然覺得,心裡記掛著一個人兒的感覺,還挺不錯的。

  尤其他倆成了親後,如意一定得跟著他;俗話說「嫁雞隨雞」,他怎麼這麼晚才想到,只要把她娶進門,他就能順理成章、不費吹灰之力地帶著她走。

  他真是聰明一世、糊塗一時,竟被自己的淡薄給蒙了眼,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!

  他點頭微笑。「大娘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,我怎麼可能不願意。」

  曲母鬆口氣。「那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。」真是太好了,剛才見他遲遲不回應,她還真擔心他會告訴她不願意呢!

  「大娘放心,柯古一定好好照顧她……」說到此,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。

  一定是如意。曲母微笑。「進來吧!」

  進了門,發覺段柯古也在,她有些驚訝。「娘,您找我?」

  「是,妳站過來一點。」一等女兒靠近,曲母便執起她與段柯古的手,輕輕壓放在一起。「娘剛才已經把妳許配給柯古。」

  什麼?如意一瞧輕輕點頭的段柯古,然後又看向她娘。「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」

  「娘來日不多了。」曲母直言不諱。她的身體她最清楚,她所以還撐著,全是因為放心不下如意。「所以娘想在合眼之前,先把妳的下半輩子安頓好……」

  「不要。」她用力甩開段柯古的手,改握住她娘。「女兒不要聽這些,您不許把我丟下,您答應過我的,您要陪我一輩子。」

  「傻孩子。」曲母心疼地抱住她。

  如意淚如雨下,嘴裡只剩一句話。「女兒不想離開您——」

  「娘也不想啊!但是娘好怕,好怕一個不留神,就把妳遺在這世上了。」曲母顫抖地擦去女兒眼淚。「別哭,娘把妳交付的這個人,我有信心他一定會好好待妳。」

  「不要不要。」如意難得任性,因為會與娘天人永隔的恐懼,早把她的理智摧毀殆盡。

  「如意……」曲母一臉為難。她深知道女兒個性,一拗起來,說不定真會回絕了這門親事。

  段柯古見狀,趕忙介入。「妳也哭得太急了,妳瞧妳娘氣色,不是比以前都好?妳娘所以這麼安排,只是未雨綢繆,想早點把我們訂下來罷了。」

  「你不了解我心情。」如意哭紅的眼瞪他,都什麼時候了,他還這麼嘻皮笑臉!

  他順著她話說:「我的確不了解妳心情,不過我看得出來,大娘很開心能把妳許配給我。」

  她突然止住眼淚,段柯古的話,點出了她先前沒發現的關鍵——她娘,確實很滿意這門親事。

  「是啊!」曲母勸慰:「妳真的是哭得太早了,娘說來日不多,又不是一眨眼就怎麼了。但娘不放心妳啊,想說該趁柯古還沒離開揚州,早早把親事說定。」

  「沒錯。」段柯古附和。

  「所以現在就得問妳啦,」曲母輕拉女兒手。「妳願不願意跟柯古成親?」

  如意低頭望著她娘的手,此刻兩人交握,她更能深切體會她娘的病弱。酷夏海暑,她娘的手卻依舊冷冰冰,瘦得好像她一用力,就會掐碎了似的。

  她淚水再度湧出,她很清楚娘這麼急著提親事,一定是覺得哪兒不對了。

  她突然感覺到一隻手臂按住她肩,接著是段柯古的聲音。「妳娘剛說,她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妳了。」

  她抬起珠淚婆娑的眼,深深地看進他眼底,她感覺得到他無聲的詢問——妳忍心讓妳娘失望?

  「是啊,娘一輩子的心願,就是看妳披著紅嫁裳,風風光光出嫁;之後再生幾個小胖娃,在良人的呵護下,幸福快樂的生活著。」

  如意回頭看她娘,在聽完她娘一番話後,她說不出不要兩字。「除非娘答應女兒,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的身子快點痊癒。」

  「好,娘答應。所以這門親事,就這麼說定?」如意這要求,其實是種折磨,但曲母很清楚,女兒如此強求,不過是捨不得離開她罷了。

  如意久久不回話,她說不出不要,但也講不出「好」這個字。她捫心承認,乍聽段柯古願意娶她,她心裡是有點開心的;可開心之餘,她又覺得裡頭,好像少了一個很重要的關鍵。

  他真的是因為喜歡她才想跟她成親,還是因為同情?

  段柯古瞧出她的猶豫不決。「大娘,我看還是給如意一點時間考慮,畢竟成親是大事,或許她還有很多周折,需要想個仔細。」

  曲母看向他,明白他未出口的承諾——他會想辦法說服她的。

  「……好吧。」曲母輕拍女兒的手,然後放開。「娘不逼妳,妳考慮好了再跟娘說。」

  「我們先出去吧,讓妳娘休息。」

  段柯古領著如木頭娃娃般僵硬的如意離開她娘房間,一直走到灶房前頭,如意才突然扯住他衣袖。

  「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段柯古轉身看著她。

  「你老實告訴我,你覺得我娘現在情況好不好?」

  他搖搖頭。

  「我就知道……」她低垂下頭,豆大的珠淚就這麼墜落在她腳邊的泥地上。

  「妳聽我說,妳娘的身子,並不是我答應娶妳的原因。」

  「不是嗎?」她抬起淚汪汪的眼。「你敢說你不是因為同情我,才答應我娘的要求?」

  「我當然敢說。」段柯古斬釘截鐵。「妳怎麼會覺得我會因為同情而答應成親?」

  「不然呢?」她想問他,從頭到尾他沒說過一句喜歡她,就突然跳到親事上頭,這要她怎麼不想歪?

  「因為這樣一來,我就可以順理成章把妳帶在身邊。」

  竟是為了這原因!如意負氣一瞪。「那我不答應。」

  啊?段柯古一愣。「為什麼?」

  她直視他眼,一個字一個字說:「我絕不會跟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成親,你想都別想!」

  「等等等等……」見她轉身就要走,段柯古急忙留人。「妳是不是誤會了什麼?妳以為我不喜歡妳?」

  她甩開他手。「是你自個兒說的,成親是把我帶在身邊最好的方式!」

  段柯古一拍腦門。「那妳以為我為什麼老想把妳帶在身邊?」

  「我怎麼知道?!」

  「還不是因為我喜歡妳!」他啼笑皆非地看著她。「我還以為妳早知道了,就是因為喜歡,我才會想盡方法攀住妳;妳不覺得我對妳的好,早已經超過一般情誼許多許多?」

  「不是因為你喜歡我的手藝?」

  他搔了搔臉,這部分,他真不能說沒有。

  氣死她了!如意朝他腳背重重一踩,身一扭又要走。

  他哪肯放人!手臂一環就將她困在胸前。「妳聽我說,妳的手藝精湛,的確是吸引我一大要因。但妳之前不是也問過,如果換做是他人,一樣有著精湛廚藝,我是不是還會同樣竭盡心力?答案是不會。」

  她搶白。「那是因為你沒遇到。」

  「怎麼沒遇過?」他搖頭。「我從北到南吃過多少飯莊館子,就連我京上的家,廚娘手藝也是一等一的好,但我從來不想對她掏心挖肺!」

  「那是因為她老!」

  這她也有話辯!段柯古又道:「好,那妳告訴我,前幾晚周大人在『小蓮莊』設宴,一個宜春姑娘過來坐我懷裡,如果我不是喜歡妳,為什麼我當時滿腦袋都是妳?」

  「你說什麼人坐你懷裡?你讓其他女人坐你懷裡?!」她倏地變臉。「你放開我!」

  嘿嘿嘿,有人吃味了!他又不是傻子,更是使勁抱住掙扎不休的她。「她沒坐多久,我一想到妳會生氣,就馬上退開了。」

  但還是讓她坐過了!如意一想到他曾與別的女人那麼親近,她就生氣。

  「我不嫁你不嫁你,死也不嫁……」最後一字還梗在她喉裡,他頭卻已俯下,萬般纏綿地吻住她。

  他!如意眼一瞠。

  「妳不嫁我沒關係,我娶妳總行了吧!」他促狹地眨眼。

  「誰說我要讓你娶……」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一道濕熱的火燄便滑進她嘴裡,她突然覺得頭暈目眩,只能閉上眼緊緊攀著他肩。

  察覺懷中人兒不再抗辯,段柯古即時打住,拉著她走入空無一人的灶房。

  如意還來不及問他想做什麼,他已將木門關起,身一傾,將她壓靠在門板上。

  「你想做什麼?」

  還用問?他直接以動作回答。

  他俯頭向她,燙熱的唇瓣舔吻著她的唇,直到熟悉她唇齒每一寸,他滑進她嘴裡,撩人地挲蹭她香舌。

  好喜歡她嚐起來的滋味,比任何他吃過的美食,都要更美味、銷魂。

  「實在不能怪妳生氣……」親吻間,猶可聽見他斷續的呢喃。「只能怪我太慢察覺,才讓妳起了誤會。」

  他一道歉,反而教如意不好意思起來。

  「……我也有錯,我不應該那麼生氣。」她知道,自己剛才的確有點放肆不講理。

  「不,」他看著她搖搖頭。「我說過,我喜歡妳對我撒潑生氣。」因為那表示,她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人。

  如意臉頰一熱。

  「現在,還會懷疑我不喜歡妳嗎?」他睇著她如水氤氳的眼,一邊吮著她紅豔的唇。

  被他一問,她本就紅霞滿佈的臉頰,又變得更紅了。

  「仔細回想,我應該是第一眼看到妳,就喜歡上妳了。如果不是因為如此,我也找不出理由解釋,為什麼每晚夢裡,都是妳的一顰一笑,每日醒來,便急匆匆地想去見妳?」

  「你夢過我?」她驚訝一睇。

  「是啊,」他甜膩地蹭著她臉頰。「幾乎每個晚上,還有白天也會,常一個恍神,腦子裡又全部是妳了。」

  「我都不知道。」

  貼著她頸脖的唇瓣微笑。「全怪我一直沒把情愛放心上,加上妳的手藝實在太好,我才會一直搞錯了方向。」

  兩人相視而笑,心裡都有股兜了大圈,最後卻歪打正著的慶幸。

  說起來,他倆的紅娘,還是她娘。要不是她當時歡迎他進門,他倆現在,也不會抱在一塊。

  「我喜歡妳,雖然這句話慢了點才說,但它的真實度,妳無庸置疑。」

  如意閉眼一嘆,當他唇再次覆上,細膩地探索、滑蹭,直到她嘴裡發出低吟,整個人就像融了一般,軟軟偎在他懷裡。

  他的唇,就停在她纖細鎖骨的上緣。他似乎該就此打住,可是瞧她雪肌襯著水紅抹胸的模樣,是那麼吹彈可破、盈潤動人,他體內實在汲不出一點自制,好讓他甘願罷手。

  「再讓我多嚐一點?」他蹭著她脖子問。

  恍惚中的如意哪聽得清楚,便隨意哼了一聲。

  他以為那是她應允的意思。嘆口氣,他愉悅地臣服在強大的渴望下,一於抽掉她脖子後的繫帶。

  當如意感覺胸前發涼,早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在她的低呼聲中,張嘴罩住她白嫩如玉的胸脯,喜悅地感覺它在他口中,化為敏感的尖點。

  「好甜……」他愛憐地以鼻輕蹭它,直到懷中人兒顫抖地呻吟,才又再次含入吮吸。

  「大人……」隨著他每個碰觸,感覺有股陌生的熱流,在她腿間囤積、盈滿。

  「柯古。」他模糊地呢喃:「妳該改口喚我名字了。」

  「柯古。」她嘆道。她忍不住緊勾著他頸脖,順著身體的渴望,貼著他不斷磨蹭。「感覺,好奇怪……」

  老天爺,他痛苦地喘氣,她嬌憨天真的表現,足以搗毀聖人理智。

  他勉強說話:「妳這麼扭動,會讓我克制不了……」

  她一下僵住。「我做錯了?」

  「不是。」他嘴貼著她額呻吟。「要換個時間地點,我會十分歡迎妳的表現。」

  他不提,她還真忘記他們倆站在什麼地方,想到外頭隨時會有傭人過來,她臉頰一紅,倏地將勾住他的手收回。

  「別,別收得這麼快。」他重新將她手放回他肩上,又憐又愛地親了她幾回,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她,幫她把胸兜繫帶綁上。

  「其實,我心裡還有件事,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妳提。」

  她點頭,要他直說無妨。

  「不過妳得先答應我,聽了不可以哭。」

  她心一沈,聰慧的她馬上領悟。「跟我娘有關?」

  「對,我很擔心大娘身體。」他有一個預感,就怕它成真,他覺得大娘再撐不過幾天。

  她唇一咬,抖著聲音問:「所以呢?」

  「我在想,等妳明日比試完,要不要先安排一個小小的婚禮,就我們三個人,讓妳娘先瞧瞧妳披紅嫁裳的樣子?」

  聽完,她眼淚霎時滾落。連他也察覺娘不對勁,所以說娘的身子真的是不行了。

  「我沒有逼妳的意思,我只是盡其可能的,早點完成妳娘的心願。當然如果妳覺得這安排委屈,也可以再等一陣,我明兒一早就修書上京,請我爹娘派人來提親。」

  「長安到揚州一趟路多久?」

  「少也要三天五天。」

  這麼一算,就算再緊鑼密鼓籌辦,少也要十天半個月,她娘才能見她風光嫁出門,而且這還是最順利、毫無耽擱的情況。

  不行,她擔心她娘等不到那時候。

  「好……」她捂著嘴啜泣道:「我答應你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翌日,已時三刻,陸明領著僕傭,浩浩蕩蕩地來到周大人府邸。

  跟在陸明身後進門的,是專門用來蒸熟冬瓜盅的深鍋。陸明志得意滿地笑。

  「就約定一刻鐘後鑼聲響,各自把冬瓜盅端上周府飯廳,如何?」

  早跟如意商議過的段柯古點頭。「就依你。」

  回到灶房,如意已在灶前做最後的準備。

  一刻鐘未到,如意早一步打開深鍋。段柯古探頭,只見深鍋裡擱著兩只盅,他朗聲笑。

  「真是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如意。我沒說的話,妳全都做了。」

  她回眸一笑。「難得有上好鮮料,豈有不讓你一嚐的道理?」

  她掩熄大火,先端出一只冬瓜盅,一陣幽香隨風飄來。段柯古見她掀開瓜蒂蓋頭,撒上一把夜香花,又拿木杓刮下熟透的瓜肉後,才小心盛了一碗到他面前。

  「記得,待會兒盛時,要按我剛才的方法,湯、料與瓜肉都要均勻舀上,缺一不可。」

  「一定照辦。」段柯古拿起湯杓舀了口湯,忍不住讚:「真香。」

  混著白夜香花的甜鮮之氣,光聞就覺心曠神怡,更別提嚐一口熬得綿溶晶透的瓜肉與湯,還有鮮味盡現的雲腿豬肚等。

  縈繞在他嘴裡那股子適恰,直教他說不出話來。

  腦中只有幾個字:絕妙好味!

  就在這時,外頭傳來一聲鑼響,一刻鐘時間到了。

  段柯古毅然放下吃淨的空碗。「我這就送去,我可以擔保,他吃了之後,這輩子一定再也忘不了這滋味。」

  這對如意來說,是再好不過的讚美。

  周府飯廳,一跑堂先來門口喊道:「冬瓜盅到。」

  接著此起彼落響著的,是陸明帶來那一票人的附和:「冬瓜盅到。」

  段柯古慢了一步,他人還沒到飯廳,周大人已在陸明的映誘下,連喝了兩碗湯。

  「瞧這湯料,」周大人邊吃邊讚。「火腿瑤柱燒鴨鴿蛋應有盡有,感覺就像我平常最愛吃的佛跳牆,難怪外邊人要說——北吃前門『一條龍』,南至河畔『小蓮莊』!」

  「大人謬讚。」陸明故作謙遜。「小的只是盡力呈上最完美的冬瓜盅。」

  站在外頭的劉師爺一見段柯古走來,忙對裡邊人喊:「段大人來了。」

  進門一見陸明那得意樣,還有周大人面前的湯碗,段柯古便知已被搶走了先機。不過他對眼前這冬瓜盅,很有信心。

  「周大人,來試試我的吧!」他將菜盤放下,一與「小蓮莊」雕龍鏤鳳的精雕瓜身擺一塊,他帶來的這只刻下端整的「福祿壽」三字的冬瓜盅,的確略顯遜色。

  陸明難掩眉間的不屑,冷笑著看段柯古盛湯。他早已暗地派人調查了清楚,據說段柯古的廚子是他從長安帶過來的,年紀挺輕,想也知道不是什麼難對付的角色。

  但陸明不知道的是,他在外頭打聽的一切,全是段柯古放出的風聲。

  周大人在一旁叮囑:「盛少點,我剛連喝了兩碗,有點飽了……」

  段柯古依如意指示,掀開瓜蒂時先撒上一把夜香花,再平均盛湯、料與瓜肉。

  一見裡頭湯料,陸明嗤一聲暗笑。他有自信,他這盅用盡「小蓮莊」地窖鮮料的冬瓜盅,絕對會比段柯古的好吃上一百倍。

  「這這這……」周大人一喝,竟然雙眼瞪大,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。

  這怎麼啦?陸明在一旁問:「您想說什麼?」

  「好喝啊!」周大人終於找回聲音,然後將湯碗一遞。「再一碗,多盛一點。」

  「沒問題。」段柯古笑著又盛了一碗,周大人反應,完全在他意料之內。

  陸明傻眼。「這是怎麼回事?您剛才不是說您吃飽了?」

  周大人手不停地說:「我自己也覺得奇怪,剛喝你的冬瓜盅,我的確是覺得飽了。可是一喝到段大人的湯,我就覺得一碗不夠,一定得再多喝幾碗。」

  陸明不相信。「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?」

  「我也想問啊,段大人,」周大人舀看湯裡的鮮料,細數,還比一小蓮莊」少了好幾味。「您這湯是怎麼做的?怎麼會這麼的……好喝到我形容不出來啊!

  段柯古好整以暇回應。「周大人的意思是,您覺得我準備的湯,要比『小蓮莊』的好喝?」

  「這怎麼可能!」陸明打岔。「周大人您說,是我們『小蓮莊』的冬瓜盅贏才對吧?」

  周大人看著陸明,很清楚他話的意思。昨天晚上,陸明悄悄來訪,走時遺下一張銀票,說要是願意幫他一點小忙,日後還會有五百貫錢。這場比試,該不由分說判定陸明贏才對,但是……美食當前,這個謊,他實在說不出口!

  「不然你自個兒喝,看我有沒有說錯!」周大人要下人再送個碗來。「就煩勞段大人再幫忙盛一碗,不過別盛太多,多幫我留著點。」最末這句話已經點出孰勝孰敗。

  陸明的冬瓜盅從剛才就無人聞問,但段柯古的湯,周大人卻迫不及待一嚐再嚐。

  陸明就是不相信有這種事。他那用盡鮮料的冬瓜盅,理當天下無敵才對!不待段柯古遞來,陸明便伸手搶走桌上的湯碗。結果就像周大人剛才表現,他一喝,也是瞠目結舌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這這這……他移看手上的湯,再看側頭微笑的段柯古,突然爆出口:「你說清楚,這湯是誰做的?」

  整個揚州城,還有誰有這等絕妙手藝,能做出這等絕妙湯品?!

  「我現在就介紹你認識。」段柯古招來婢女,在她耳邊嘀咕兩句,要她去灶房請如意出來。

  沒半晌,穿著一襲水藍羅裳的如意跨進門來。

  陸明驚愕地看著來人,怎麼會是她!

  如意朝廳上眾人輕輕一福。「民女見過周大人、段大人。陸當家,好久不見。」

  「段大人,這是怎麼回事?」周大人後知後覺,現在他才知道,曲家母女,竟然寄宿在他的小跨院裡。「您不是說您從長安帶來一個廚娘,就是她?」

  「周大人,您是打哪兒聽來這種話?我記得我的說法是,我的廚娘,是跟我一道的。」段柯古一臉無辜。

  陸明一張臉忽紅忽白。直到這會兒才明白他被耍了!

  前一陣,大火過後,陸明曾差人去打探曲家母女下落。結果問出來,曲家母女被一個叫何壁文的遠房親戚接走了。

  他那時就覺得「何璧文」這名字哪裡怪,他現在曉得了,何璧文,就是在告訴他何必問!原來他們一個個串通起來騙他。拆了「天下一品」牌匾的事,割烹比賽的事,全是他們為了現在這一刻設的局!

  「好啊妳,一年不見,想不到妳手段變靈巧了,懂得攀權附貴來整治我了!」

  如意腳一踏,抬手就是一個耳刮子。「這一巴掌,是為我爹打的。你瞧瞧你把『小蓮莊』變成什麼樣子?也好在這兒喊人設計你?」

  「妳這婆娘,妳敢打我!」陸明哪堪受辱,袖子一捲人就要欺上。

  段柯古一箭步擋在兩人中間,他冷冷睇著陸明說:「揚州府衙之上,誰敢撒野!」

  「大人!」陸明回頭找周大人當靠山。「您一定要幫我評理,這場比試他們用了奸計,不能算數!」

  「這……我……」周大人裡外不是人。

  「原來有人輸了卻想反悔?」段柯古頭一點。「可以啊,我待會兒就寫張告示,把比賽結果對外公佈,堂堂『小蓮莊』費盡鮮料做出來的冬瓜盅,竟比不過一個十七、八歲姑娘的手藝。嘿,這消息要走漏出去,就不知道外邊人會怎麼看『小蓮莊』?」

  陸明臉色倏白。他可以想見告示貼出去的下場,要被外邊人知道結果,他的「小蓮莊」,還會有人肯上門吃飯嗎?

  「周大人,」陸明轉身一喝:「您是仲裁,您倒也說句公道話啊!」

  周大人瞧瞧段柯古,又瞧瞧怒不可遏的陸明。「你要我說什麼公道話,事實擺在眼前,你自個兒也喝過了,人家曲姑娘做出的『冬瓜盅』,確實——」

  「不,我不服!」陸明打斷周大人的嘟囔。「明明是他們使計陷害我,我要再比一場!」

  「可沒能讓你多選擇,」段柯古朗朗說道:「在場所有人都是見證,就是你輸了。別說我苛刻,我給你半天時間考慮,看你是要乖乖奉還『小蓮莊』,還是要等著我貼上告示。」

  這傢伙是說真的。陸明抖著身子與段柯古互望,然後又看向如意。「妳怎麼說?妳真要眼睜睜看著『小蓮莊』被這傢伙弄得關門歇業?那可是妳爹畢生的心血!」

  如意淡笑。「我爹的心血老早毀在你手裡,關門歇業,或許是最好的選擇。」

  不!陸明連連後退,他多年苦心謀求的一切,不可以就這樣毀在他們手裡,他得多爭取時間,好好想個對策!

  念頭方落,陸明故技重施,又在眾人面前昏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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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1 PM


第七章

  冷眼看著「小蓮莊」的人帶走昏過去的陸明後,段柯古回到小跨院,親自向曲母報告好消息。

  曲母開心極了。

  「我就知道如意一定會贏……對了,她人呢,跑哪兒去了?」

  段柯古神秘一笑。「她正在準備一樁驚喜,需要一點時間。」

  什麼事這麼神神秘秘?曲母正想問個清楚,外頭婢女卻來敲門,說是喝藥時間已到。

  「您先休息,」他按按曲母的手。「柯古還有點事,晚點再過來看您。」

  當夜,段柯古找藉口支開服侍的僕傭,然後回到他房間,換上大紅長袍,過來敲曲母的房門。

  已安歇的曲母張眼,問:「誰?」

  「是我,柯古,還有如意。」他停了一下,轉頭牽起身邊人的手。「我們帶驚喜來給您了。」

  「進來吧。」曲母從床上坐起,正想喚婢女過來點亮燈燭,門卻突然間開了。她瞇起眼瞧,忍不住一呼。「天吶!」

  進到門裡的,是戴著鳳冠身披霞帔的如意,立在她身邊的,則是一身新郎官打扮的段柯古。

  是的,這的確是個驚喜!天大的驚喜!

  拎著大紅燈籠的段柯古先點亮桌上燈燭,然後他牽起如意,雙雙跪拜床前,虔敬地磕了個響頭。

  「岳母大人在上,請受小婿一拜。」

  兩人一跪下,曲母就哭了。她一直很擔心自己的身體,不知道可不可以撐到如意上花轎那日,想不到這兩個孩子,竟會想出這種法子一償她的心願。

  「讓娘看看妳……」曲母要他倆起身,然後拉近女兒,好生打量鳳冠底下的嬌顏。

  如意一被她娘冰涼的手牽著,眼淚就止不住了。

  「就跟娘想的一樣漂亮……別哭,妳可是娘見過最漂亮的嫁娘。對了,這麼突然,你們上哪兒找來這行頭?」

  「柯古去逼人家的。」如意又哭又笑。

  早先她聽見他的轉述,覺得她將嫁的這個男人,實在離譜到極點,也可愛到極點。

  「昨兒他跑遍了整個揚州城,東一家店買霞帔,西一家店買鞋子,最難找的是女兒頭上的鳳冠,一般人婚嫁,通常都得提前兩、三個月預定,他又是跪又是求又是花銀兩的,好不容易才說動店家,讓給他這頂。」

  「那下午妳不在……」

  段柯古代答:「我帶她去裁縫那兒,買來的霞帔不太合身,需要一點修改。」

  如意在一旁點頭。

  曲母又想到。「那今晚這樣磕了頭,你還會派八人大轎,迎我們如意進門?」

  「當然。」他從沒想過要省略這步驟。「我昨兒已經差人帶信到長安,要我爹娘派人來說親。我所以提前安排這場面,是想讓娘沖沖喜,想說如此一來,或許可以讓您的病早點好起來——」

  他一聲「娘」,喊得曲母好窩心,她就知道自己沒看錯,他的確是個可以託付的人。

  「我先說了。」曲母握住段柯古的手,殷切地看著他。「我女兒交給你,你可絕對不能讓她受任何委屈。」

  「娘放心,柯古在這兒跟您保證,一定會竭盡心力照顧保護好如意。」

  「妳呢?」曲母慎重追問:「妳真是發自內心,願意嫁給柯古,陪他一輩子,成為他的妻?」

  如意深吸口氣,戴著鳳冠的俏臉重重一點。

  「好。」曲母欣慰地笑,然後把如意的手擱進段柯古手中。「從現在開始,我就把我最割捨不下的寶貝,交給你照顧了。」

  如意再也壓抑不了,抱著她娘放聲大哭。

  當晚,曲母在睡夢中,含笑殞逝。

  ※※※※

  一切轉變,猶如夢境。前一晚還是歡天喜地的託付終身,一覺醒來,兩人卻得面對親人已逝的噩耗。

  段柯古跪在靈前,慢慢燒著紙錢,跪在他身旁的如意一直沒說話,只是一味掉淚。

  久久,才聽見他啞著聲音問:「妳怪我嗎?」

  今早驟聞她娘走了,她整個人就崩潰了,幫忙治喪的人手要將她娘移開,她說什麼也不肯放。

  最後還是段柯古硬抱開她,忍受她的拳打腳踢,底下人才能順利收拾現場,將她娘放進棺木合上。

  她轉頭瞧他,紅腫濕潤的眸裡只見哀傷,不見責備。

  半天時間過去,她總算比較冷靜,也慢慢接受這個事實了。

  不過關鍵,還是在剛才過來拜訪的大夫身上。

  「娘有些事一直沒告訴我們。」她把大夫告訴她的話說了一遍。「娘的身子早就不行了,她所以能撐到現在,大概是擔心她突然一走,我不但沒人照顧,跟陸明的比賽,也可能會輸得一塌糊塗。所以她要大夫給她很強的藥,硬是撐了下來;但大夫說,那藥根本就是在傷害她身體。」

  她捂著嘴連連搖頭,淚水紛紛墜落。「這些事我都不曉得,我不知道我是用娘的痛苦,在換我自己的安心。」

  「怎麼能怪妳。」段柯古抱住她,連他也是滿臉淚。「一整個早上我不停在問自己,是不是我晚一點再完成她的心願,她現在還會活著?」

  「不。」經過大夫的解說,她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。「我想娘應該很高興,如能及時看見我們倆跪在她面前,身穿嫁衣紅袍……我到現在還記得她開心的表情。」

  「妳真的不怪我?」

  「不怪你。」她捧住他的臉,用力地點頭。

  那就好。段柯古抱住她,心頭的大石終於卸下。

  他一直很擔心會不會是他的關係,才讓那麼好一個人,那麼早就魂歸離恨天。

  兩人正在靈前說話時候,一名不速之客突然造訪。

  婢女過來通報:「『小蓮莊』陸當家在門外,您倆要讓他進來嗎?」

  兩人互看一眼。段柯古問:「要見他嗎?」

  如意想了下,點點頭。

  陸明早接到曲母已死的消息。他昨晚裝病回到「小蓮莊」,就開始擬定對策,本來還坐困愁城想不出有利他的法子,今早一聽見曲母病亡,他腦袋一下通了。

  這世上什麼人最不礙事?答案就是——死人。

  管他們倆多難纏多難對付,只要通通死了,他們這輩子就再也不能阻礙他!

  不過還有一個關節——被段柯古拆下的「天下一品」牌匾。

  當初它被段柯古那麼羞辱地摘下,陸明想,這回再掛上,他定得弄得風風光光,才能教吃客恢復對「小蓮莊」的信心。

  他今天過來,就是想好了點子。

  陸明一進門,瞧見曲母牌位,立刻下跪,嚎哭著爬到靈前磕頭。

  「我對不起您,我罪該萬死……」

  段柯古與如意一頭霧水。這傢伙什麼時候長了愧疚之心啦?

  陸明哭罷,忽然轉向如意說話:「小姐,小的知錯了。小的一定是被什麼東西矇了眼,才會做出傷害當家、當家夫人,還有您的事。」

  「這不像你會說的話。」如意冷靜說道。

  「因為昨晚小的夢見了當家……」陸明哭得淒慘。「當家在夢中一直責備小的,還問小的得到『小蓮莊』後,真的有比較好嗎?沒有。小的可以在這裡跟您承認,接了『小蓮莊』後,小的才明白當家為了撐持它,得耗費多少心力……」

  段柯古打斷他。「少在那兒天花亂墜,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。」

  「是。」陸明磕頭。「小的意思是,小的願意把『小蓮莊』還給小姐。」

  如意與段柯古驚奇互望,兩個人都在懷疑,眼前這人,真的是陸明本人?

  「小的知道小姐一定不會相信,不過沒關係,小的有準備證明。」陸明抖著手,從懷裡掏出一封信,往前一遞。

  如意打開一看,發覺裡邊擱的,是當年她爹簽下的轉讓契。

  她皺眉反問:「你想怎麼做?」

  「這、這麼做。」陸明接過,然後用力撕碎。「現在,『小蓮莊』又是您的了!」

  該相信他嗎?如意看了段柯古一眼,後者搖搖頭,連他也覺得不可置信。

  「你願意交還『小蓮莊』,我確實很驚訝,也很開心;但是你呢?你把『小蓮莊』還我,你要上哪兒去?」

  「小的願意離開。」陸明渴盼地看著如意。「只是小的還有一個心願……」

  「說。」

  「小的想親眼看見『天下一品』牌匾,再放回原位。」

  段柯古插話。「可以啊,我待會兒就把牌匾送回去……」

  「不不不——」陸明搖手。「不行這個樣子。當初大人在大庭廣眾下把牌匾拆走,著實傷了『小蓮莊』信譽,所以小的想,可不可以請小姐再安排個宴會,請幾桌客人,還有兩位大人……」

  段柯古聽懂了。「你是想要如意在大夥面前證明『小蓮莊』料理,確實夠格稱作『天下一品』?」

  「對對對。」陸明點頭如搗蒜。「小的就是這意思。」

  段柯古一瞧如意。「妳怎麼說?」

  想到陸明過去的行徑,如意大可不理會他。只是再一想「小蓮莊」處境,辦這麼一場宴,確實可以重新贏回主顧們的心。

  「我不反對。不過有一個問題,你說你想親眼看見大人把牌匾放回去?」

  「是啊!」陸明點頭。「還有件事得請小姐幫個忙,看準備宴席這段時間,是不是可以暫且收留小的在府裡……」

  「不行。」段柯古拒絕。「留你在『小蓮莊』,萬一你趁如意不注意,對她不利怎麼辦?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陸明舉手發誓。「如果小姐不放心,大可將小的手腳綁起來,不准小的出門走動……」

  「有鬼。」段柯古還是懷疑。「你越說你想留在『小蓮莊』,我越是覺得你心裡有歪主意。」

  「大人,您這回真的是冤枉小的了……」陸明故作可憐。

  「等一下。」如意看向段柯古,示意一旁說話。

  「臣他在府中,日夜找人盯著他,或許會比放他到外頭安全;畢竟他一離開『小蓮莊』,我們就很難掌控他行蹤了。」

  段柯古沈吟。這麼說是也沒錯,但他就是覺得哪裡奇怪,卻又說不上來。

  「你覺得如何,要答應他嗎?」她又問。

  「妳想答應他?」

  她皺起眉,好半晌才點頭。「我想不出不答應的理由。」

  「那就依妳意思吧。」段柯古望向仍跪在地上的陸明。「至於綁他看顧他的事,我會幫妳多注意。」

  如意綻出安心的笑來。

  ※※※※

  幾天後,曲母喪事結束,如意跟段柯古才一塊搬回「小蓮莊」。隔日,在江州苦等不到主人的段家傭僕,終於找上了門。

  「大人!」

  段家老管家——于伯一見段柯古出現,急忙迎上去。「您真快把小的給急死啦,小的們幾個都到江州六、七天了,還不見您身影。」

  段柯古白眼一翻。「急什麼?我不是說過時間一到,我就會到江州去。」

  「但是您始終沒捎個訊過來,您人是好是壞,小的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「好啦好啦。」段柯古拍拍于伯肩。

  這老頭從小看他長大,府裡邊最記掛他的人,除了他爹娘,就數于伯了。

  「不過話說回來,你怎麼知道我在『小蓮莊』?」

  「是問過周大人的,小的們剛到揚州,就想說不定您會跟知府大人碰面。」

  還真被他矇對。段柯古點點頭,瞧了一眼外邊。「你帶了多少人過來?」

  「為方便趕路,小的只帶兩個人出門,其餘僕傭就要他們先在江州等。」

  「于伯,有件事要煩勞你費心。」他暗忖,加上于伯三個人,看顧陸明應該夠了。

  「大人儘管吩咐。」

  「跟我來,邊走我邊告訴你。」

  段柯古帶于伯他們去的地點,是關著陸明的小房。依他自己說的,前後門窗皆派有僕傭顧守,一隻手還扣了段柯古借來的鐵銬。但就算這樣,段柯古還是覺得不放心。

  畢竟顧在外邊的僕傭,先前是曾經伺候過陸明的,說不準他們會在陸明的威逼下,做出什麼傷害如意的事。

  于伯他們來,正好解了他燃眉之急。

  聽完來龍去脈,于伯一拍胸脯。「沒問題,看顧陸明的事就包在我們幾個身上。不過大人,容小的提醒您一句,再五天,就是您到任的最後期限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段柯古打斷他,于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。

  到任時間已近,這事他怎不曉得,問題如意才剛回來「小蓮莊」,五天之後,想必還沒辦法跟他一塊到江州。

  這是他當初沒想到的事,「小蓮莊」一交還,如意大擔子一扛,反而更沒機會陪在他身邊。

  于伯察言觀色,確定段柯古沒生他氣,才又開口問:「對了,小的聽周大人一說,曲府的如意姑娘,明日要在『小蓮莊』設宴?」

  「沒錯,怎麼樣?」

  「沒怎麼樣,只是小的聽說,大人跟這位如意姑娘……」

  段柯古瞪于伯一眼,他還真是厲害,人才剛到揚州不到半日,一下就聽說了這麼多事?

  「我們情投意合。」他直接告訴于伯答案,省得他去外頭探聽些旁門左道。「且我已經修書要我爹娘派人來提親,只要親事談好了,你就多了個少夫人了。」

  「恭喜大人、賀喜大人。」于伯笑不攏嘴。一直以來于伯最擔心他這個十六爺,會真像外邊人說的,打光棍一輩子。沒想到才到揚州幾天,十六爺就動了凡心,想娶妻進門了。

  「聽說如意姑娘相當漂亮?」

  他橫于伯一眼。「你少把府裡那碎嘴的個性帶到『小蓮莊』,什麼事都能讓你聽說到!」

  「小的關心大人嘛!」于伯憨笑。

  「她現正在灶房裡忙,晚一點,我再安排你們跟她見個面。」

  「好好好……」

  于伯說時,一行四人已來到關著陸明的屋前。段柯古撤下原本看顧的僕傭,交由于伯三人負責。

  他手一指房裡,提醒:「不得有誤。」

  于伯等三人恭敬一拜,同聲答道:「絕不辱大人託付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當夜,如意最後一次確認湯底材料皆已備妥,這才鎖上灶房門,要底下人回去休息。

  她一回到「漱香小院」,伺候她的婢女立刻迎了出來。

  「辛苦了小姐,小的已幫您備妥熱水,您要現在就洗沐,還是?」

  「幫我脫衣裳吧。」

  如意半垂眼任婢女解去身上羅裳,邁腿跨進木桶,漫上身的燙熱水溫讓她舒服得嘆了口氣。

  她抓來布巾擦著手肘跟胸脯,一邊問:「段大人呢?」

  「應該在房裡吧。」婢女在她身後拿著木梳幫她梳頭,一邊說:「我剛去後院打水,聽見段大人吩咐要人幫他送熱水過去。」

  如意停下動作,心想,這麼說,柯古也該在房裡洗沐嘍?

  一個主意自她腦中閃過,她輕喚婢女閨名:「水盈。」

  「小姐有什麼吩咐?」

  「妳去幫我把伺候段大人的僕傭支使開,叫他們晚上不用再回來了。」

  「小姐?」水盈一下反應不來。

  如意一推她。「叫妳去就是。」

  瞧小姐臉色紅潤,一副嬌羞模樣,水盈才隱約懂了小姐的意思。

  她掩嘴一笑,輕盈站起。「知道了,小的就去辦。」

  水盈一走,坐在水中的如意慢慢自桶裡站起,被熱氣蒸燻的銅鏡映出她白嫩姣好身段,她取下掛在一旁的衣袍,柔軟的緞布擁抱似地罩住她身體。

  沒多事地套上兜衣跟褻褲,因為她今晚,要做一件大膽的事。

  她望著鏡裡的自己深吸口氣,心裡免不了忐忑,她此刻的決定,是否會過於大膽躁進?

  就在晚膳之前,柯古幫她引見了于伯幾人。柯古赴任在即,這事他早跟她說過,可沒看見于伯他們,她還真沒意識,時間已迫在眉睫。

  還剩不到五天時間,他就要離開她到江州去了──

  一整個下午,如意稍有得空,這件事便不斷自她腦中竄出。按理說他是她未來的夫婿,她應該一道同行,好方便籌措婚事。但是瞧「小蓮莊」百廢待舉的模樣,她知道自己實在走不開。

  不回「小蓮莊」,她還真沒料到裡邊景況多糟蹋。一些與她爹合作多年的廚子、菜販米商等等,全都被陸明得罪光了。光添買明日宴席的料材,就費了她好大把勁,她得一家家店去求、去拜託。她很清楚,他們所以答應再把料材送來,全是看在她爹的情面上。

  「小蓮莊」想回復先前的榮盛景況,少也要費上一年半載,這還是在有其他得力助手的幫忙下。問題現在灶房裡的廚子,勉強堪用的,也只剩劉麒、王裕幾個。

  兩人勢必得先分開一陣,就是這領悟教她愁煩,她不希望柯古會因此懷疑她的情意,所以,才會突然有這個念頭來證明自己,這輩子不管她身在何方,她永遠是他的人。

  即使兩人好一陣不能相見──

  忖度這會兒時間,水盈該把其他人帶開了。踩著微顫的腳步,如意推開柯古的房門,入眼,便見他背著人坐在熱氣氤氳的木桶中。

  一聽見開門聲音,他忍不住抱怨:「你們去得還真久。」

  剛才如意的婢女上門,說有急事非要找伺候他的小廝幫忙不可。他沒多想就答應了,怎麼知道,兩人竟一去不回頭。

  望著柯古強健結實的臂膀,如意渾身像爬滿了螻蟻,心頭一陣亂。

  說來,她還是頭回看見男子赤身露體,即使眼前人是她芳心戀慕的良人,心房,仍舊驚顫不已。

  段柯古再次催:「還愣在那兒幹麼?還不快點過來擦背。」

  如意猛地回神。捲高嫩黃的衣袖,她拿來布巾沾濕後,一路從他頸脖肩膀慢慢擦過。直到這時,段柯古還不知身後人,並不是他的小廝。

  洗過了整片背,他「嘩」一聲從水裡站起。

  「底下也要……」

  他的吩咐隨著一聲低呼響起,原來他起身時熱水濺上如意,嚇了她一跳。

  聞聲,他驚訝轉身,怎麼也想不到如意會跑來他房裡,還幫他擦背!

  「怎麼是妳?」

  「我……你……」如意不是故意,可她視線,就那麼剛巧落在下身。

  他一見她眼瞪著他哪裡,倏地又坐回桶中,藉水遮掩自己。

  現在是什麼情形啊?背著她,他驚魂未定地問:「底下人呢?」

  「我要他們下去了。」開頭的驚訝褪去後,她突然覺得這場面好好笑。

  「妳怎麼會突然跑來?天吶!」回想剛才的窘樣,柯古抱住頭,都不知道該拿什麼臉面對她。

  瞧他尷尬的!

  她湊身環住他濕淋淋的臂膀,軟聲道歉:「對不起,我嚇到你了。」

  他側頭瞪她一眼。「我都被妳嚇傻了……」只是一接觸她柔情似水的眼眸,他忍不住一嘆。「妳啊!」

  她蹭著他臉頰呢喃道:「因為人家想讓你知道,我心裡面,只有你一個人……」

  「我從來沒懷疑過。」他轉身直視她眼。「說,為什麼有這念頭?」

  她手指細細撫過他俊朗的眉眼,然後是他的嘴。「因為你就要到江州去了,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心裡頭的捨不得,所以……」

  他嘆氣。「妳現是在告訴我,妳到時不能陪我到江州去了?」

  「短期間不能。」她急忙表示:「我想了一個法子,可以維持『小蓮莊』,又無須我老在一旁顧守。我打算找回先前的二廚、三廚,邀他們一道經營,我出地,他們出手藝,再一起把『小蓮莊』名聲打響。」

  他一訝。「妳不打算親自照料?」

  她搖搖頭,手指在他肩頭勾勾畫畫。「坦白說,我比較想陪在你身邊。」

  說了半天,就數這句話最動聽。他點她鼻頭。「我本來還擔心妳有了『小蓮莊』之後,就不會要我這個夫婿了。」

  這麼瞧不起自己?她故意說:「萬一我真的這麼說呢?」

  他嘴一咂。「只好想個辦法把妳拐上江州……或許來個苦肉計?」

  「你好壞,故意惹我心疼。」她輕揮他一拳頭。

  他按下她頭,愛憐地蹭著臉頰。「也是妳會心疼才算得數……不過我可以跟妳保證,只要連個幾天沒吃妳做的菜,就算不用苦肉計,我也一定瘦一大圈。」

  她唇一抿。「你這麼說我哪捨得讓你一個人去江州?」

  「捨不得,妳得盡快讓『小蓮莊』上軌道。」

  「一定。」她勾住他脖子微笑。「就為了盡快陪在你身邊。」

  「就是在等妳這句話。」濕漉漉的指頭端住她臉,他親吻她唇。

  如意嚀喘一聲投入他懷裡,全然不顧會把自己身子弄濕。他的嘴唇探索她每一寸,溫柔、佔有又堅定,直到她雙臂無力地垂放,他才挺身抱起她,同時邁出木桶。

  兩個跨步,他將她放倒在大床上,她無限嬌羞地看著他。

  他執起她手親吻。「再給妳一次機會,妳確定妳想與我共度一夜?」

  「我確定。」她臉雖紅,但眼神卻是堅定的。

  他閉起眼嘆了口氣。「說真話,我想像的洞房花燭夜,不是這個樣子的……」

  她眼一瞠。「我太大膽了?」

  他手指輕壓她唇。「我話還沒說完,我要說的是,再一想,這樣的洞房花燭夜,也沒什麼不好。」

  嚇她。她嗔羞地輕搥他胸。

  他一擄將之擺在嘴邊,一根一根,當著她的面,將之含在嘴裡品嚐。

  「柯古……」望著他舔吮自個兒指頭的饞相,她身子一陣麻軟。

  「我老早想這麼做了……」他細舔著她軟滑的腕側,被水弄濕的袖口落下,露出她纖白的藕臂。「先前見妳在灶房裡對著一團麵又搓又揉,我總會想,多神奇的一雙手!那麼平凡的一坨粉被妳揉揉掐掐,一會兒就出來一個個又軟又香的饅頭肉餅……就不知道妳的手壓撫在我身上,會是什麼滋味?」

  「……想試試嗎?」她喘氣,望著他的眸突然變得又柔又黯。

  想,他想極了。

  他讓開身,好給她多點空間坐起。

  如意一落眼,便是他胯間早已硬挺的男物。

  「好個色閨女。」他湊到她身邊咬著她耳朵。「不要以為我沒發現妳在看哪兒。」

  她羞澀辯解:「我只是覺得奇怪……剛才我看它不是這樣?」

  「聽妳說要跟我共度良宵,我不這樣子才有鬼。」他拉來她手擱上,湊她耳邊低喃移動的方式。

  她開頭還有些不適應,不過不久,便做得相當熟稔了。

  「天……」他抵著她的額喘氣。她的手就跟他想像的一樣神奇,光被她撫著揉著,他就快控制不住了。

  她發覺自己很喜歡碰觸他的感覺,雙眼愉快地瞇起,蹭著他臉頰輕問:「一般夫妻,都會做這樣的事嗎?」

  「或許……」他湊近臉吻住她嘴,然後移手,隔著嫩黃的綢袍按住她柔軟的胸脯。突然他呻吟了聲,因為發現底下並無兜衣阻撓。「妳別告訴我,這衣裳底下什麼都沒有。」

  「因為……我也剛洗過澡……」羞怯霎時染紅她身體。

  老天爺!粗啞的聲音自他喉間發出,他用力拉開她裙袍交合處,一雙雪白晶瑩的長腿清楚地顯現。他俯下頭以唇摩挲她柔嫩的乳尖,另一手滑下她腿側,尋到她最神秘的那處。

  她閉著眼嚶出歡愉的低呼。

  「好甜,我的小如意……」他喘著氣感覺指尖被一股濕意纏住,他多施了點力往裡探,那處好像承受不了似,立刻將他手指吸住。

  他緊閉眼,腦子因驟湧的慾望而覺得暈眩。他多想不顧一切撲上她身,一次又一次狂猛地進入她,直到釋放降臨。

  但不行。他貼著她胸脯喘氣,抑下洶湧的慾潮。他得趁理智尚存之際,先把一些事問個清楚。

  「如意,」他咬著她耳垂低問:「娘跟妳提過男女燕好、敦倫嗎?」

  她眨眨醺醉的眼,憨憨地問:「那些事很重要嗎?」

  一見她表情,他就知道答案了——從沒提過。

  想也是這樣,最後那段時間,她娘為了撐著活下去,可說費盡了全力,哪有那餘力教女兒閨房秘事。

  所以她還是張無垢的白紙。段柯古嘆氣,他現只希望自己的理智還堪勝任──能在慾望潰決之前,教懂她接下來的事。

  「妳聽我說,」他執起她手,改去觸碰他剛才碰過的地方。「等一會兒,我會進入妳這兒,開頭,會不太舒服。」

  「為什麼……要特意提?」她腦中隱約浮現畫面,耳根又倏地紅起。

  「我怕妳會嚇住。」他挪開她腿,輕觸那早已濕透的花蕊。他粗喘著注視自己手指一寸寸濡濕的情景,健實的身子一陣顫慄。「妳那麼緊,又小,我實在擔心會弄傷妳。」

  「我不怕。」她細長的指滑過他胸膛,轉而攀住他肩膀。「只要是你給我的一切,我都甘願承受。」

  他猛地閉眼,在她頰邊一陣呻吟。「現在不能說這種話,妳知道妳這麼一說,將會引發什麼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她仰頭親吻他唇角,眉眼兒隱含著春意。「但我很期待你告訴我。」

  可惡,她怎麼可以這麼誘人!

  他悶哼一聲,近乎粗暴地親吻她嘴。她如她剛才所言的接納他,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,他才挪開頭,細囓她早已挺起的乳尖。

  他幾乎撫遍了她每一寸。

  如意暈眩地配合他的指掌翻動,手臂內側、腿、腰腹的凹槽與豐潤的臀,每一處都被他貪婪地舔過、吻過。最後他來到她柔嫩的穴口兜轉,她抓著他肩膀無意識地扭動腰肢,當他終於沒入,她緊繃著身體不住嬌喊。

  他啄吻她汗濕的頰。「我知道會有點疼……放鬆,妳夾得太緊,這樣我沒辦法移動。」

  她想說她無能為力,她身體根本不聽她使喚,只是腦子還沒想出話語,他手指又輕輕挪出,一聲挫敗的呻吟自她喉頭滑出。「我要……」

  「別急。」他安撫地撫著她繃緊的腰肚,身子突然朝下一滑。

  「你想做什麼?」她驚訝地發現他唇抵在何處。

  「讓妳身子準備好。」他朝濕潤的隙縫低語,感覺她下腹一陣輕顫。他低低一笑,接著探舌品味那嬌嫩的滋味。

  她無法動彈,只能推著他肩膀連連搖頭,縱使生澀,她也直覺知道他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。

  只是他不顧她的抗議,在細舔之餘,還以指逗弄那濕透的蕊瓣,畫著圈,一次又一次探進滑出。

  直到她在極樂中顫抖,連呻吟也擠不出力氣。

  他嘖嘖有聲地舔著濡濕的手指,一副承蒙招待的得意模樣。

  壞透了他!她羞惱一瞪。

  「我喜歡妳現在的表情。」他彎身親親她臉,沈重男物輕輕頂著她的肚腹。

  她想照他先前教導碰觸它,他卻搖搖頭。

  「不行,這會兒被妳一碰,我一定控制不住。」

  「我不要你控制。」她啞著聲音傾訴:「我說過只要是你給我的,我全部都接受。」

  「即使會痛、會流血?」

  她眼兒一眨,點頭。「就算你要的是我的命,我也毫不遲疑。」

  他想,他真的是找到一個無價的寶貝了。

  「抱住我。」再也不需其他鼓勵,段柯古重重一喘,直接將身子覆上。

  她好乖地照做,而後感覺一只鈍圓的硬挺抵住她濕潤的開口。她低聲喘,感覺他沈沈地、堅定地擠進她體內。

  那驚人的疼與繃,教她喉間爆出難受的嗚咽。

  「疼嗎?」他停下動作。

  「不,繼續。」她環住他頸項催促:「今晚,我要成為你名副其實的妻。」

  但他還是不動,沈重的身體懸在她身上,一顆顆熱汗自他額上滴落。

  「你不相信我的話?」瞧他咬牙強抑的表情,她雖不懂男人慾望騰燒的煎熬,但仍舊感到心疼。

  「我只是想給妳多一點時間適應……」而他的理智,也僅只到話說完為止。

  銜住他的柔嫩是如此地緊與熱,他呻吟著感覺她一寸一寸的包容,彷彿過了千秋萬世,他才終於突破她處子的證明,完整沒入她體內。

  他吻著她嘴,低喃他的喜悅與愛意。

  如意昏亂地環住他肩,感覺自己像被撕扯成了兩半,那麼疼,可隱隱約約,又有一股滿足自她心頭蔓延開來。

  她終於,是他的人了。

  「我可人的娘子……」燙熱的唇貼著她額頭喃喃,一隻手輕輕滑下兩人交合處,在他抽出之際,溫柔地揉弄那被擴張到極點的蕊瓣。

  這一刻感覺如此神奇,她淚濕地望著她心愛的俊顏,唇瓣搜尋著他。

  在兩人一次又一次的親吻間,他慢慢地前後滑動,一次一點點,讓緊縮的蕊瓣適應,吐泌出更多的稠液。

  突然間,一切都不一樣了。如意的身體不再繃緊,眼神變得迷濛,喉間也間歇地逸出長長、誘人的吟哦。他一抱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,一頭長髮披垂的她,十足像個惑人的女妖,如此純情,又如此引人遐思。

  「柯古……」她無措地望著身下的他。

  「依妳喜歡的速度……對……太棒了……」他咬蹭著她突挺的乳峰,握著她臀,鼓勵她挺腰配合他一下一下的頂推。

  淫靡的水漬聲羞人地響起,在他用力頂動下,如意忽然倒在他胸口,連接著他的地方不住戰慄抽搐。

  他的小妻子得到滿足了。大掌輕撫著她汗濕的背脊,他寬宏地給予她一點休息的時間,才又抱著她轉身。

  她的身體因饜足而變得柔軟,他毫無阻礙地滑至深處,他發覺自己根本要不夠她。

  他渴望更多、更多,他從沒有感受過如此強烈的渴望,彷彿他前二十多年的淡薄情事,就是為了等待與她相遇。

  他再一次親吻她因汗濕而略帶鹹味的胸脯、腰腹,抬起她腿,沿著她修長的小腿一路下吻,小腹還不斷頂動,彷彿想將她逼瘋一般。

  她在他每一個親吻碰觸間喘息顫抖,螓首貼著被褥搖動,甚至還哭了出來。

  「不行了……不行……哦……」快意的浪潮如此猛烈,她不由得緊抓住他手臂。

  段柯古呻吟地抵住她額,在最後一次頂進中,釋放了所有的火熱。

  如意筋疲力竭地睡去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一陣細微的晃動喚醒她。

  張開眼,她發覺已在自個兒床上。「……柯古?」

  「我在。」他端著一杯溫茶出現在她床邊,攙起她,溫柔地餵她幾口。

  「你抱我回來的?」她低頭一瞧,自己衣袍已穿妥。

  「是啊。」他放好杯子回來抱住她。「雖然我們已經在娘面前互許終身,但外邊人不曉得,我不想留個話柄,讓人說妳閒話。」

  她摸摸他長了青髭的下顎,忍不住問:「你先前說的燕好跟敦倫,就是我們做的那個?」

  「喜歡嗎?」他低頭咬囓她指,眨了眨眼。

  她臉一紅,囁嚅許久才擠出答案來。「……好,但也好累。」

  他忍不住大笑。「我真看不膩妳的反應,要不是我很確定我人很清醒,不然瞧妳這模樣,還會以為剛才在我懷裡低喘嬌吟的女妖,只是我作的一場春夢。」

  討厭,愛糗她。她不依地別開頭。

  他手一勾又將她臉轉向他。「怎麼辦?經過這一夜,我越來越不想離開了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她滿臉捨不得地攬住他頸脖。「我一想到幾天後,就不能再被你抱著,我就……」

  她哭了,一顆顆眼淚如散落的珍珠滑落,教他看得又疼又憐。

  「我真不應該說這種話,」他吻去她腮邊淚痕。「比起我,妳要辛苦多了,妳得一個人撐持這麼大一座莊園,而我,也不過是忍些相思苦……」

  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」她吟出《詩經》〈隰桑〉裡邊兩句,意思是在告訴他,她對他的感情啊,會永遠收妥在心裡,不敢一日忘記。

  得妻如此,夫復何求?

  段柯古愛憐地蹭著她臉頰。「好個『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』……我明日會再修書回家,催催我爹娘快點派人提親。」

  她破涕而笑。「我也會努力在婚期之前,把『小蓮莊』整頓好。」

  「就此約定?」他翻開掌心。

  她將手交疊在上,允諾:「絕不食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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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2 PM


第八章

  翌日,天剛亮起,「小蓮莊」便開始忙碌起來。

  如意指使廚子做了幾道小菜,剛剛陪著段柯古吃了碗粥,灶房便派人來喚,說有事要請問。

  「妳去忙吧!」他點點頭。「我也有事得先安排安排。」

  「待會兒見。」如意輕巧起身,不一會兒即消失在廳門外。

  段柯古說的事,就是到關著陸明的廂房去。

  「段大人。」一見誰人進來,陸明忙起身行禮。

  「不用多禮。」段柯古不冷不熱道。

  他每次看見陸明,就會想起如意捱過的苦,實在沒什麼雅量跟陸明好言相向。

  「待會兒午時,周大人會過來跟我一道吃宴,一等我把『天下一品』牌匾掛回『一枝軒』,你就自由了。」

  陸明趕忙接話:「小姐不是答應過小的,會讓小的親眼看見牌匾放回去?」

  「我話還沒說完,你急什麼?」他皺眉。「我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,瞧是一定讓你瞧,不過有件事先說在前頭,我不可能任你在莊裡四竄,你要看,就得先把這東西戴在手上。」

  段柯古掏出懷中物往桌上一扔,「哐噹」的撞擊聲說明它是何物,一對光亮如銀的手枷。

  先前被縛在屋裡就算了,反正也沒人看見;但等會兒情況不同,他得戴著它走到眾人面前——陸明喉頭微動,似有話想抗辯。

  你得忍住!陸明提醒自己,要在這節骨眼露了餡教人察覺不對,那他先前安排的一切,就白白浪費了。

  「你也可以不要。」段柯古緊盯陸明,沒放過他臉上任何反應。

  「不,小的這就戴上。」說完,陸明取來枷鎖,就扣在原本的鐵枷上。

  段柯古心起疑竇。

  這老狐狸到底在玩什麼把戲?他一直覺得陸明會乖乖被囚,是很稀罕的事;他才不信如意她娘的死,會讓陸明大徹大悟、一夕間轉了個性。

  但仔細想,陸明這幾天表現,卻又沒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。

  只好暫且先這樣安置他了。

  段柯古掏出鑰匙,打開原先縛住陸明的鐵枷。

  沈重的鐵枷一除,陸明頓鬆了口氣。

  「另外這手枷的鑰匙擱在我身上,等出了『小蓮莊』大門,我就馬上幫你解開。」段柯古說完就走。

  一等房門關上,原本低著頭一臉謙遜的陸明,驀地拉下臉來。

  那個曲如意與段柯古,真以為把他關起來手上了枷鎖,他們就能高枕無憂?

  錯了!他一屁股坐在椅上,神色詭譎之至。

  有件事他倒沒有說謊,曲家那臭老太婆的死的確讓他大徹大悟。他先前就錯在太渴望得到菜譜,才會留下曲如意那個禍根,還惹來段柯古這麻煩。

  不過人說「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」,陸明背著門露出冷笑。

  他先前做錯的事,他會在今日,一次做個了結。

  ※※※※

  人聲雜沓的「小蓮莊」灶房,一跑堂趕過來報訊。

  「小姐,周大人到了。」

  如意一瞧天色。

  周大人來早了,不過沒關係,她早想到會有這可能,已先做好準備。

  只見她打開蒸籠蓋子,盛起了桂花涼糕與五香豆,然後要跑堂端著炭爐與水壺,跟著她一塊到「明瑟樓」去。

  她要親自為柯古還有周大人沖一壺茶。

  是昨兒在地窖裡點貨給她的靈感。陸明不識貨,她爹生前收藏的珍寶,陸明幾乎沒什麼用。正好,讓她有機會拿來接待貴客。

  明瑟樓位在「小蓮莊」的花園中央,離中午設宴的一枝軒不太遠。如意從周大人胖敦的體型看出他不太喜歡走路,才作此安排。

  茶點送上,如意身一福,執起水壺準備泡茶。

  熱水一注入,段柯古閉眼一嗅,忍不住讚:「好香啊,這茶。」

  「段大人好敏銳。」如意解釋。「民女使用這茶產自高岩峭壁,量少珍稀,要採它,還得靠身手矯健的小猴兒幫忙,所以這茶有個特殊的名字,叫『猴兒茶』。」

 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風雅,聽他誇讚,也跟著哼哈兩聲:「是是,真香、真香。」

  如意抬手斟了兩杯,纖手一請。「周大人,段大人,請。」

  這猴兒茶的好,還得靠喝才能盡享其味,茶湯一入喉,段柯古立刻露出驚訝表情。至於一旁的周大人,則是瞠大了眼,不敢置信地瞪著茶杯。

  久久,才見周大人嘴裡迸了句話:「好茶!」

  如意與段柯古交換一笑,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。這就是佳餚珍饈的力量,總讓人嚐過之後,便開始懷疑自個兒先前吃過的東西,到底算什麼碎屑糟粕。

  「民女灶房還有事,就不打擾兩位大人品茶。」她身一福,盈盈退下。

  今兒一早「小蓮莊」門外就貼出告示,為了重新贏回「天下一品」牌匾,「小蓮莊」特意在一枝軒席開二十桌,要請諸位客官們一同見證「小蓮莊」的手藝。

  告示一貼,未到午時,一大堆食客便將「小蓮莊」門外擠得水洩不通。可規矩就是規矩,二十桌量數一到,門廳立即上門,不收客了。

  眾人上座,資深跑堂走來說話。

  「咱家小姐有交代,今天大夥『吃飛』,也就是坐上位的周、段兩位大人吃什麼,諸位就跟著吃什麼,至於帳錢,一律只收三貫錢。」

  「這倒新鮮。」底下人交頭接耳,誰不知道陸明當家的「小蓮莊」,沒點身分,錢囊不飽,還沒法吃到大人們吃的好菜。

  見時辰已近,段柯古起身朝眾人一躬。

  「周大人,還有各位鄉親父老,大夥能坐同處吃宴,也算是有緣。我段某在這兒提個不情之請,就請大夥來幫我瞧瞧,看我手上這方『天下一品』牌匾,到底是還得還不得?」

  「一定一定。」食客們齊聲附和。人向來貪鮮好奇,聽有這等新奇事,哪有人不願參與道理。

  立在屏風後的如意一瞧情勢,回頭吩咐:「上菜。」

  「糟鵪鶉上桌。」

  「羊肉叉燒上桌。」

  「開洋干絲上桌。」

  開頭三道冷盤,由三十名跑堂分別送上。冷盤寸兒不大,正好讓一人挾個兩口嚐鮮兼開胃。光看這派頭,座上幾名吃過老當家曲謙手藝的熟客,皆露出無限懷念的神情。

  但精彩的還在後頭。

  冷盤一見空,跑堂們又送上「小蓮莊」的拿手菜——「蝴蝶鱔背」、「鳳凰雞」,還有段柯古最愛的「開水白菜」。

  「周大人請。」

  「段大人也請。」

  坐於上位的段柯古與周大人相互敬邀,然後同時舉箸,段柯古先吃「開水白菜」,周大人則是先挾炒得鮮脆的「蝴蝶鱔背」。

  兩道菜一入嘴,他們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樣,霎時全都明白了。

  為何先皇當初會賜牌匾「小蓮莊」,而它又何能與京上的「一條龍」齊排名,被人喊叫「北龍南蓮」,全是因為廚子手藝巧、刀火好,料材又新鮮絕頂啊!

  「好一道蝴蝶鱔背!」周大人邊讚邊吃,完全停不下筷。

  他什麼時候吃過這麼美味的料理?先前曲謙當家的事他記不清楚了,但他確信,自陸明接管這一年來,他從沒有吃過!

  「為什麼?」周大人忍不住問:「一樣出自『小蓮莊』,為什麼曲姑娘做得的事,陸明他沒有辦法?」

  段柯古也是極捨不得才放下手裡的湯杓。

  他眼前這道「開水白菜」,鮮甜清釅,吃起來綿而不爛,每個白菜骨梗皆用細針戳過,再用濃冽上湯精燉,費足了功夫,目的就只為了食客們的一句「好」。

  「這就是灶房廚子的心意,加上用料新鮮,手藝精湛,我們才能品嚐到如此珍饈。」

  「說得好。」一老者自席上站起,舉杯面向段柯古。「要不是當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『天下一品』牌匾,我們這群駑鈍的人,還真不知我們錯過了什麼!」

  「是啊,段大人英明。」底下人同時舉杯相敬。

  這些傢伙,懂得吃什麼珍饈!

  被帶到屏風後頭的陸明憤憤地想著。早先讓他們吃些剩菜殘羹,他們不也一個個盤底朝天。這群人,全只會見風轉舵!

  「所以說,」段柯古起身問:「各位鄉親也都認同我把這『天下一品』牌匾掛回原位?」

  「對,沒錯,的確是該還回去。」眾人附和。

  段柯古朝旁一望。「周大人意思?」

  「該還。」

  好極了!段柯古笑。

  「搬張桌子過來。」他喊聲,一邊拆下蓋住牌匾的紅布。

  兩個跑堂火速地將木桌搬來。

  他手將牌匾捧妥後,兩個跨步來到樑下,一個縱身躍上門廳,然後穩穩地將牌匾放回原位,底下食客們紛紛叫好。

  「要不要請曲姑娘出來見一見各位?」段柯古下來時問。

  「要見要見,咱們一定要見一見揚州城的妙手天廚!」

  在此起彼落的吆喝聲中,一身白的如意現身,朝眾人盈盈數拜。

  「周大人、段大人,還有各位客官大爺,小女子在此謝過你們多年來對『小蓮莊』的支持跟照顧。」

  「說得好!以後我們一定常來。」

  「是啊是啊,這兒做的菜還真是好吃啊!」

  望著吃客們欣喜陶醉的表情,立在「天下一品」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淚,在場除了段柯古之外,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。

  「如意就先不打擾各位用膳,菜再送上來。」

  「響螺湯上桌。」

  「蓴菜羹上桌。」

  響亮的喊聲中,一列跑堂端著菜盤快步走來。一直望著廳堂方向的陸明突然張大眼,最末一名跑堂一與他眼神對上,陸明露齒一笑。

  事情成了。

  他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,所有的忍辱負重,全是為了這一刻。

  那名端著蓴菜羹的跑堂懷裡,正藏著一支紫黑色極其稀罕珍貴的鴆鳥羽毛。這食毒蛇的鴆毒性之強,只消將毛梗朝酒水中輕輕幾劃,不到幾刻鐘飲者即七孔流血而死。

  陸明這計謀算得歹毒,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,若中毒身亡,負責掌杓備料的曲如意再無辜,也絕對逃不了牢獄之災。

  而他,剛好可以趁「小蓮莊」群龍無首,再次坐享其成。

  這也是他敢大膽撕破那紙轉讓契的原因。那種東西他再寫就有,就算撕個百張千張,他也不怕。但千算萬算,他就是忘了算進如意過人的靈鼻。

  跟在最後的跑堂一與如意擦身而過,她突然皺緊眉,喚道:「等等。」

  「小姐?」端握著菜盤的雙手一顫,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。

  「這蓴菜羹味道不對,你跟我過來。」她手一拉,直接把人拉回屏風後。

  搞什麼鬼!不但跑堂冷汗直流,連引頸翹望的陸明也跟著皺眉。

  如意從懷裡取出一把小杓,不多不少朝蓴菜羹裡沾了那麼一些。

  跑堂張大嘴還未喊聲,她已將竹子送進嘴嚐了一口。

  見狀,陸明猛地站起。

  一直分神觀察陸明的段柯古警覺抬頭,朝屏風方向一望,正好就看見如意手一打,揮落跑堂手裡菜盤的動作。

  「砰咚」一聲,熱騰騰的蓴菜羹與白瓷碗碎了一地。

  「什麼聲音?怎麼回事?」廳上的吃客驚聲大叫。

  段柯古全然無視周圍的騷亂,他唯一念頭,就是快到如意身邊去。

  從沒有一刻,他感覺時光的流逝,是這麼緩又這麼快。從如意揮落菜盤,接著摔跌的瞬間,他所有知覺彷彿全都打開了般,她每一個傾斜,投向他的一瞟,還有自己堪堪接住她,卻讓她從懷抱間滑落的震愕……他所感覺到的每個動作,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。

  「不,如意,妳別嚇我——」他攙起倒地的她,渾身顫抖地看著她。

  才這麼會兒時間,她已緊合雙眼,雙手無力垂下。

  于伯從另一頭奔來,手裡抓著一只錦囊,揚聲呼喚:「大人,小的這兒有瓶護心丹……」

  這瓶護心丹是皇上賜下的寶物,據說是用許多珍奇藥材熬煉。先前于伯領著一干僕傭南下,段丞相要于伯帶著,就怕自己兒子出門在外,突然有個什麼萬一,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場。

  段柯古抖著手接過藥丸,端起如意下顎一捏一拍,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裡。

  他很清楚護心丹效用,頂多只能多拖點時間,要解毒還是得靠解藥。

  他將如意往于伯懷裡一放,起身四顧,不一會兒便瞧見趁亂逃竄的下毒者。

  「抓住他!」段柯古大聲命令。

  「不不,大人饒命,小的所以會這麼做全是陸當家的指示,小的是被逼的……」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問,立刻交出懷中的鴆鳥羽毛。

  「陸明!」段柯古大喝一聲,猛地回頭,屏風後邊已不見陸明身影。「傳令下去,前門後門全給我關起來,要有人敢放人出去,我絕對要他拿命來抵!」

  手戴鐵枷的陸明根本跑不遠。

  他一見事情不對,馬上頭一轉,趁亂躲到院裡的奇石堆中。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門,可一聽段柯古吼聲,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個地方藏身。

  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只要能躲過追捕,說不準還有逃出去的機會。

  可沒想到段柯古一跳躍上「一枝軒」屋頂,居高臨下,一會兒就發現陸明藏身何處。

  陸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。

  「把解藥交出來!」段柯古手指掐緊他脖子。

  「我沒有。」陸明噎著聲音說話。

  鴆毒是天下奇毒,當初他所以用它,就是打定主意,絕不讓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機會。

 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著陸明,親眼望見心愛人兒倒地的懊悔,還有此刻心中亟欲擊斃陸明的狂暴怒火,全是向來淡薄閒散的他從未體會的情緒。

  他現在終於能夠理解,恨意為何能讓一個人變得瘋狂、渴望報復——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,他恨不得當場撕碎這張醜陋至極的嘴臉!

  「你以為你說沒有,我就拿你沒辦法?」蔓延狂燒的怒火讓他聲音變得嘶啞。他自懷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,以羽尖輕蹭陸明臉頰。

  「你、你要做什麼……」陸明煞白臉。

  「你想呢?」

  如蘆桿般中空的羽管在堪堪觸及陸明面頰前停下,段柯古俊顏浮現嗜虐的笑,一字一句慢慢說道:「我只消在你臉上畫上這麼一道……」

  陸明鬥雞般的雙眼直盯著羽管,知道只要段柯古稍一使力,不到片刻他即嗚呼哀哉,魂飛魄散。但是,他並不想死。

  「犀……犀角粉……可我身上沒有……」

  段柯古甩開陸明。「把他帶進衙門關起來,交由周大人處置。」

  「段大人……不要啊,饒命……」陸明知道,他這一趟進衙門,怕是沒有出來的一天了。

  大步離開的段柯古,完全沒回頭多看一眼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大夫這邊請……」

  于伯領著大夫來到如意閨房,裡邊人一聽見聲響,立刻放開如意的手,迎向前去。

  「犀角粉呢,帶來了嗎?」

  大夫一臉尷尬。「回大人,犀角粉是何等珍稀之物,小的醫館怎麼可能會有……」

  「為什麼不早說?!」段柯古急壞了。「哪裡會有?你說。」

  「或許皇宮內苑、名門大賈府上……」

  「可惡!」他不該浪費時間問這幾個庸醫,早該派人回京城求救去。「于伯。」

  「小的在。」

  「你身上護心丹還剩多少?」

  于伯倒出算了算,回道:「十來顆。」

  長安揚州一趟來回近十天,十來顆護心丹感覺有些勉強……但不管了!這節骨眼,只能什麼法子都試試看了。

  「跟我來——」

  大夫見段柯古就要撇下他,連忙說話:「大人。」

  段柯古回頭。

  「是這樣的,小的雖然沒有犀角粉,不過小的養了幾隻吸血放毒的軟蟲,說不定派得上用場……」

  「幹麼不早說!」段柯古又回到床邊,一揮手要大夫過來。「你試。」

  大夫小心翼翼從竹匣中取出四隻黑抹抹的軟蟲,輕輕擱在如意頸邊。

  段柯古一聽軟蟲吸血需要一點時間,便丟下大夫,趕著去寫信。

  「于伯,這給你。」他將書信往于伯懷裡一塞。「你現在立刻派人送到京城,路上不可耽擱,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。」

  「小的知道。」于伯身一矮正要離開,這時如意房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喊。

  「怎麼了?」段柯古三步併成兩步趕過去。

  「是小的蟲……」

  段柯古朝大夫的手望去,只見四隻吸飽了血的軟蟲全掉在如意頸邊床上,動也不動,看情況,該是死透了。

  「小的這幾隻蟲,都還是特別用毒養過,一般毒性是毒不死它們的。」

  段柯古捧頭一看,瞧見此景,要是殺了陸明那傢伙可以救回如意,他絕對不會遲疑!

  「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想?」

  大夫怯怯地答:「沒有犀角粉,大概只能靠您手上的護心丹多拖幾日,不過不是長久之計。您瞧這——」

  大夫抬起如意手掌,段柯古這才發現,原本只停在她指尖的紫氣,竟已漫向二指節處。

  大夫嘆氣。「一等這毒液浸透整隻手臂,就算取來犀角粉,恐怕也回天乏術。」

  握著如意冷如冰的手,剎那間,段柯古覺得頭昏眩、心頭空空,彷彿魂魄已不在自個兒身上似的,手腳一陣虛。

  他本以為十幾顆護心丹多少能撐上十天,可現才剛過兩刻鐘,她已變成這樣——

  不,他說什麼也要救回他的如意!

  「周大人!」他衝出房門,猛力抓住周大人雙肩吼著:「你現在立刻派人到城中的富戶去,問問誰家有犀角粉,不管對方要多少銀兩,我全都允他!」

  「好好好,你不要急,我立刻派人去問。」瞧段柯古雙眼滿是血絲的恐怖神態,周大人哪敢吭一句麻煩。

  但這樣還是不夠,不夠不夠不夠!

  坐在如意床前,段柯古不停自責。在他腦中不停迴旋的,全是如意倒地前與他交換的一眼。他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?他不是在娘面前發過誓,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她一根汗毛?

  「妳不能就這樣丟下我……」他捧起她手罩住自己雙眼,掌下,早是淚流滿面。

  「妳昨晚才答應過,一等『小蓮莊』上軌道,妳就要跟我夫唱婦隨,天南地北走踏……我都還沒聽妳喊我一聲夫君,我不許,我絕對不許妳就這樣離開我!」

  相對他憂傷沈痛的低喃,昏迷不醒的如意,始終毫無反應。

  ※※※※

  當夜,來了兩名出乎段柯古意料的訪客,是「還樸庵」的明慧法師,還有一名小尼姑。

  明慧法師在于伯的引領下來到「漱香小院」。

  「阿彌陀佛,老尼見過段大人。」

  段柯古站在如意門外接待。「法師不用多禮,您怎麼會突然下山來?」

  「老尼聽到傳聞,說如意中了鴆毒……老尼是特別過來看她的。」

  「這邊請。」段柯古點頭。

  三人一塊到床邊,經過半日,如意手上的紫氣已過小臂一半。

  明慧法師頭一點,隨行的小尼姑解下行囊,從裡邊取出一只木盒。

  打開,是一支支排列整齊的銀針。

  「法師?!」段柯古皺眉。

  「請段大人暫且迴避。」明慧法師說話:「老尼要幫如意下針放毒。」

  太好了!段柯古點頭。「那就勞煩法師,柯古先行退下。」

  一盞茶時間過,明慧法師用盡盒裡銀針,解毒的工作暫告一段落。明慧法師要伺候如意的婢女看顧,然後領著小尼姑步出。

  一見門打開,段柯古連忙起身。

  「怎麼樣?」他一臉期盼。

  「鴆毒頑強難解,老尼施了幾針,總算先壓下它的毒氣,讓它不再往上蔓延。」能壓制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  「多謝法師出手相救。」說時,段柯古便要跪下磕頭。

  「阿彌陀佛,老尼受不起如此大禮。」明慧法師連忙拉人。

  「不,這個頭柯古一定要磕,如意跟我早已經在她娘親面前互許終身,我們本來是打算等『小蓮莊』步上軌道,就拜堂完婚的。」

  原來是這樣。明慧法師點點頭,又想起什麼地開口:「但老尼記得如意提過,大人您得回江州?」

  段柯古面色一沈。「不敢欺瞞法師,其實再四天,就是最後期限。」

  「那如意……」明慧法師一愣。

  他明白法師想問什麼,他雙手抱拳一拜。「柯古有一事要請教法師。」

  「您說。」

  「如意她現在身子,可禁得起舟車勞頓?」

  「不行。」明慧法師毫不考慮。「老尼就不拐彎抹角了,老尼帶來的銀針,這會兒全插在如意身上,一共得插上兩個時辰,每日都得施行這麼一次,才能勉強抑下毒氣。您想,這種情況下,您想帶她上哪兒去?」

  「我本是打算雇車把她帶到江州,好隨身照顧……」

  明慧法師搖頭。

  「行不得,現換老尼有一事相問,可否讓老尼帶如意上『還樸庵』?等等──」明慧法師按下欲說話的段柯古。「您先聽我說,老尼知道大人捨不得,但老尼想,與其冒著生命危險,倒不如留她下來,或許過個一陣找到解藥,如意身上鴆毒就能解開了。」

  段柯古知道明慧法師說得沒錯,問題是……「但現在沒人敢確定這世上是不是真有犀角粉。」在周大人幫忙打聽下,他才明白犀角粉簡直是傳說中神物,聽過的人不少,但從沒人看過它長什麼模樣。

  一直以來,中了鴆毒就等於沒了性命,幸好如意服下的毒湯不多,又加上護心丹保命,才有那一線生機。

  換句話說,她現是處在隨時有可能喪命的情況,如果真不能救醒她……這個可能性剛從腦袋閃過,段柯古馬上抹去它。

  不會的,如意不會有事的。

  他重吸口氣。「好,我不帶她去江州;換我留下。」

  「行不得!」一直在旁偷聽的于伯跳出來喊:「您到江州赴任,是皇上親自任命,您不到,可是欺君大罪!」

  「是啊。」明慧法師一聽事態嚴重,也幫忙相勸。「倘若如意醒來知道您做了什麼,想必她也不會認同。」

  「你們說的我怎麼不曉得。」段柯古一臉痛苦。「但我就是……我沒有辦法丟下她!」

  萬一,她真在他離開時候出了差錯……他不敢想,往後日子,他如何獨活!

  幾人杵在院子裡僵持著,沒一個想得出兩全其美的辦法。

  這時候,一直待在房內的婢女水盈,悄悄開門喚了聲:「大人。」

  段柯古猛地轉身。「怎麼了?」

  婢女見他誤會,連忙搖手。「小姐她還好,是小的有個東西,希望大人過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等等……」小尼姑想到如意身上插著銀針,衣衫不整,追著要阻止。

  明慧法師卻拉回她,搖了搖頭。「沒關係。」

  段柯古早跨進房裡。

  婢女輕輕頷首,然後彎身從衣箱裡拿了本冊子出來,交給他。「這是小姐為大人準備的,大人慢看,小的先到外頭等。

  剛才段柯古一番話,水盈全在裡邊聽見了。水盈以前就是如意的婢女,雖然隔了一年沒相處,但如意的個性,水盈自認很了解。

  就如明慧法師說的,要小姐醒來後發現大人為她犯下大罪,她絕對不會高興的。

  段柯古打開一讀,發覺裡邊全是料理割烹的方法,娟秀的字一句句寫著——

  煮飯時加入一些粟米,可以使米飯更為馨香;殺魚時如何不使魚肉沾刀?那就得先用魚腹上的腴油抹刀,或者用魚腦沾搽也成……

  裡邊每一字句,溢滿了對他的叮嚀與擔心。她實在不希望他到江州赴任後,會因為太思念她做的菜而瘦削憔悴,所以暗暗準備了這冊子,讓讀到它的人可以依樣製作。

  「這個傻丫頭……」段柯古蒙住眼,感覺眼淚一下染濕了掌心。

  想她在百忙之下,還撥空寫這冊子,他明白水盈讓他看這冊子的用意。他手上這冊子正在提醒他,他有他得肩負的責任。

  「我真的不想放妳一個人在這兒……但是……」他一瞧捲握在手心的冊子,痛苦呻吟道:「我會聽妳的話到江州去,但妳也得答應我,妳不可以在我離開這段時間,有任何差錯!妳絕對不可以讓我一個人,孤單的度過下半生,妳聽到了嗎?」

  想當然床上人兒沒有反應。

  但他知道她心裡一定是這麼想著的,這是她寫在冊子最末的承諾,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」。她一定會為了他,撐下去。他相信她一定會醒來,笑著成為他的妻。

  段柯古摸了摸她臉頰一會兒,這才步出房間。

  門外數人,紛紛轉頭看他。

  「去幫我收拾行李,」他看著于伯吩咐:「我明兒一早就動身到江州。還有,你不用跟來,暫且留下來幫忙照顧『小蓮莊』。」

  「大人放心,小的一定竭盡心力,絕不會讓大人您失望。」于伯大鬆口氣,只要大人願意到江州去,不管要他做什麼都行。

  他點點頭,然後看著明慧法師,突然曲膝下跪,重重磕了個響頭後,抬起濕紅的眼睛說道:「我的妻子如意,就煩勞法師照顧了。」

  明慧法師攙起他,應允:「一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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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3 PM


第九章

  黯然銷魂者,唯別而已矣。

  上馬車前,段柯古還不停叮嚀于伯。

  「切記,你每天一定要把如意的情況寫下,差人快馬送到我那兒去。」

  于伯再三允:「大人放心,小的絕不敢耽誤。」

  啟程時間已到,他又朝「還樸庵」方向看了最後一眼,這才放下車上竹簾,低語:「動身吧。」

  前頭的馬伕「駕」地喊聲,前載人後載行李兩輛馬車,同時轆轆前行。

  此一別,就是來回數百里的相思了。

  行前,他提筆寫下江淹兩句詩──

  黯然銷魂者,唯別而已矣。

  封箴,交給水盈收妥,直待如意甦醒時細看。

  每日清早,于伯便會派人到「還樸庵」打聽如意消息,再把消息寫在紙上,快馬送至江州。送信者回來,也會帶回段柯古的信箴,裡邊一定會有一封署名如意。于伯收到,也會立刻派人送上「還樸庵」。

  如此魚雁往返,竟也過了半月有餘。

  一早,段柯古辦妥了公事,他便支退師爺,坐在書房寫信給于伯,探問京上打聽犀角粉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,怎麼這麼久沒回應?

  信封好後,他又取出另一張紙,寫下半闕情詩──

  美人如花隔雲端。上有青冥之高天,下有淥水之波瀾。天長路遠魂飛苦,夢魂不到關山難。長相思,摧心肝。

  這半闕詩為李白所寫,段柯古本是想自作幾首,但一讀到最末兩句,他便知道,這就是他欲傾訴的心情。

  對他來說,每日醒來睡去,都是莫大的折磨。他每天都盼著信差過來,可同時也提心吊膽,深怕信裡說的,是他無法承受的噩耗。

  我心上記掛的人兒啊,妳現在到底怎麼樣了?

  他幽幽嘆息,轉而取出于伯先前寫來的信,一字一句慢慢讀,彷彿想藉此熟悉如意的一切。

  前日信上寫到,如意的形貌瘦削了許多。婢女說,看起來好像快消失了一樣。

  不……

  他閉起眼,滿臉的痛苦。

  定然是這樣,算算,她已昏迷半月有餘,不能嚼食,只能餵她喝些米粥,如此折騰,要她不憔悴也難。

  當初拋下她獨自來江州,這決定到底是對是錯?

  段柯古一望案上一角,那裡正擱著如意親筆題寫的割烹冊子。他指掌輕輕撫挲,每翻一頁,他心就多疼一會兒。

  老天到底要折磨他們到什麼地步才甘願?他真想問問老天爺,明明幸福就已經在眼前,祂為什麼又狠心將它收回?

  難道非得受此折磨,才能證明他的情深意切?

  思及此,他臉上不禁流下兩行熱淚。

  「大人。」師爺突然過來敲門。「『小蓮莊』捎來信了。」

  「拿進來。」段柯古猛一吸氣,掩袖抹一抹眼淚。

  年約四十的師爺欠身走入,恭敬地將信箴送上,一邊提醒:「大人,明兒您跟城裡鹽商見面的事,我都已經安排妥了……」

  段柯古哼哈回應,壓根兒沒在聽師爺說話,打開信箴一讀,只見他重重深鎖的眉間,忽地鬆開。

  「快!師爺——」他倏地大喊:「快幫我備車,我要趕到揚州去。」

  師爺一臉驚訝。「等等等等……大人,您明天的宴席怎麼辦?下官都跟人說好了……」

  囉嗦死了!

  「那宴席你出面就成了,五天,不,七天,我去揚州看一趟就回來,」段柯古邊吩咐邊往前走。「這幾天府衙就麻煩你照顧了。」

  「不是啊大人,」師爺追在身後。「這不是交給下官出面就成的問題……大人您聽我說……您真的不能就這樣丟下公務,您才剛到任不過幾天……大人!」

  師爺最後一聲喊時,段柯古早跑得不見蹤影。

  開什麼玩笑,跟城中大賈吃宴哪比得上見他的如意。

  段柯古邊跑邊又掏出信箴細讀。于伯信上寫,昨兒夜裡京城派來快馬送來犀角粉,收到之後,他已立刻派人送上「還樸庵」。

  于伯還寫到,提親隊伍已經在途上,大概再三五天會到。

  瞧信上日期,已經是兩天前的事。他等不到明天收到如意的消息了,他現在、立刻、馬上要去見她。

  「于良,于良!」他邊喊邊奔進廂房。

  于良就是于伯的兒子,在長安,一直是他幫忙打點照顧段柯古。

  「大人。」于良趕忙跑過來聽令。

  「立刻幫我打點一個行囊,隨便帶幾件衣裳就成。還有,要明後幾天我的信到,你先幫我收著。」他一邊說,邊七手八腳脫去袍服,換上輕便的白袍。還在繫腰帶時候,于良已經把一個藍色布包打理好了。

  「大人要上哪兒?」

  「揚州,」他一把抓走于良手上包袱。「我不在的這幾天,你就前前後後多幫我留心些。」

  「是。大人一路順風。」于良聽其他隨從提過,很清楚揚州那兒有誰在。

  不等于良說完,段柯古早奔了出去。

  就算儘量省去吃飯睡覺時間,從江州到揚州,少也要兩天。

  段柯古一路風塵僕僕、披星帶月,就是為了早一點瞧一瞧心上人兒,是否安然無恙。

  不知她身上的毒解清了沒,現在可不可以下床走路說話了?也不知道于伯會不會忘記多幫她準備一點滋補的東西?于伯說她瘦了,現是瘦成什麼模樣了?

  一大堆問題在他腦中盤旋,就等著他親自過去探看解答。

  他快馬加鞭足足趕了一日半,終於,在傍晚時分抵達「小蓮莊」。

  「小蓮莊」門房見馬車上是誰,嚇了一大跳。「段大人!」

  「我回來了。」他說話的同時,人已經衝進敞開的紅門裡。

  裡邊傭僕跑堂一見是他,歡迎聲此起彼落。「是段大人!段大人回來了!」

  于伯接到消息,忙從灶房那兒奔來。

  「大人!您怎麼跑回來啦?」

  「我都收到信了,怎麼可能不趕回來。」他一拍于伯肩膀。「如意她人呢?」

  「在漱香小院,可是小姐她正在跟人家商議事情……」

  于伯話還沒說完,段柯古早撇下跑遠了。

  于伯笑看他家大人背影,也難怪他心急如焚,畢竟隔了半月未見了嘛!

  「小姐,當心腳步。」

  漱香小院裡,婢女水盈慢慢將如意攙坐到主位上。

  坐她面前的,是當年她喚「向叔」的二廚子孟向。一年前「小蓮莊」易主,孟向頭個辭工不幹,是個頗有堅持,手藝也相當精湛的好廚子。

  說來,如意的廚藝,一半也是孟向所教。

  瞧她孱弱樣,孟向忍不住問:「妳沒事吧?聽人說陸明那傢伙對妳下了毒……」

  如意點頭。「謝向叔關心,如意好多了。」

  傳聞中珍稀的犀角粉果真能解鴆毒,京城派來快馬一到,明慧法師立刻餵她服下,隔天一早她人就醒了。

  只是鴆毒停滯體內多日,多少傷了她五臟六腑,雖然已經四、五天過去,她仍舊一副病容,精神也不若以往爽朗。

  「如意今天請向叔過來,是有事要跟您商量。」

  「請說。」孟向點頭道。

  「如意希望向叔回來『小蓮莊』。」她照實吐露,依她身體的情況,恐怕沒辦法再像之前一樣,在灶房一待就是一整日。所以她希望向叔回來接手,當然,她不會教他幫白忙。

  「只要向叔頭一點下,今後『小蓮莊』收入,我們就八二分帳,每個月會我請帳房跟您好好細算,絕不虧待您。」

  孟向大吃一驚。「這麼高的餉金……真不需要我拿出什麼?」

  如意搖頭。

  「如意看重的是向叔的手藝,還有您的人品、對客人的用心,其他事情,都可以由『小蓮莊』準備。」

  這一年孟向都在外邊飯館做事,很清楚「小蓮莊」現在名氣,早不若以往。可就算這樣,一整月少說也有千貫銀子收入,這麼優渥的條件,孟向當然心動,卻不免懷疑——如意為什麼對他這麼好?

  一聲好還在孟向口裡猶豫,突然一道黑影闖入。

  「如意?!」

  「大人!」如意雙眼一亮,立刻自椅上站起。「您怎麼會……我不是在作夢吧?」

  「讓我瞧瞧妳。」段柯古全然沒看見廳上還有其他人在,拉著她前前後後、上上下下察看了圈。「妳瘦了,瘦好多。」

  「您不也一樣。」她心疼地撫著他面頰。

  半月未見,他變得不太一樣了,原本如朝陽般爽朗的眉宇,現卻添上了一抹濃濃的憂鬱,想也知道這段時間,他承受了多少痛苦煎熬。

  他執起她手磨蹭。他非得這樣子碰她、感覺她,才能真切地體會眼前一切是真的,不是他在作夢。

  午夜夢迴,他多怕這一輩子再也沒法這樣子說話。

  「我吃不下,不管我人在哪裡,在做什麼,我腦子裡總會浮現妳一個人孤單單躺在床上……就算府衙請的廚子一直按照妳寫的冊子烹煮,我還是沒有胃口。」

  心病,還需要心藥醫,他的胃口只要看見她人好好的沒事,就全都回來了。

  「我沒事了,毒都解掉了……」

  「嗯咳。」在一旁聽得尷尬的孟向忍不住打斷他倆。

  正打算抱住她的手臂驀地頓住,直到這會兒,段柯古才發現旁邊還有人在。

  連立在如意身後的水盈也在偷笑。

  如意一橫水盈,要她別淘氣,這才牽起段柯古的手,幫他跟向叔介紹。「這位是向叔,是我爹當年最得力的助手,也是『小蓮莊』最厲害的二廚。向叔,這位是江州刺史,段柯古。」

  「草民見過刺史大人……」孟向連忙要拜。

  「您快請起!」段柯古拉起孟向。「論輩分,我還得跟如意一樣,喚您一聲向叔。」

  「大人意思是……」孟向一頭霧水。

  也難怪孟向不知情,畢竟他前一陣不在「小蓮莊」,不知道如意與段柯古的事。

  段柯古笑睇身旁的如意。「再過不久,我跟如意就要成親了。」

  「太好了!」孟向笑得合不攏嘴。「咱『小蓮莊』要辦喜事了,真是可喜可賀……」

  孟向本想再多說些祝福的話,可立在眾人身後的水盈,卻猛使眼色,連連指著外邊。

  啊啊……是要他先離開的意思,孟向一下懂了。「……啊,我想起我還有事,我先去辦。」

  「不,真的有事要辦的人是我。」段柯古留下孟向。

  反正人都已經回到「小蓮莊」,不差這一點時間跟如意訴衷曲。

  「我一路趕回來,瞧我一身都是塵土,你們繼續聊,我先回房換件衣裳去。」

  如意朝他點點頭。「我待會兒去找你。」

  他一欠身。「那我先走了,向叔,有空再聊。」

  「是是是……」孟向回禮。

  一待段柯古身影消失在門外,孟向才回頭誇道:「這位段大人,真是一表人才。」

  聽向叔這麼誇自個兒夫君,如意自然笑開懷。

  ※※※※

  半刻鐘後,如意被攙回廂房,兩名拎著水桶的男僕與她們擦身而過。

  如意問:「大人要洗沐?」

  「回小姐,是。」

  攙著她手臂的水盈突然湊臉問:「要不要小的再去安排一番?」

  「鬼靈精怪。」如意忍不住輕彈水盈額頭,而她的表情,分明就是心事被說中的模樣。

  解人心意的水盈,當然知道該怎麼做。

  「您且在這兒等等。」水盈打開一間空廂房的門,好讓她的小姐能坐著休息一下。「待會兒小的會用拍手聲聯絡,您一個人的時候要留心腳步,別摔著了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如意揮揮手要她去辦。

  沒半晌,兩記拍手聲傳來。

  如意慢條斯理起身,一邊按著雕花欄,一邊朝段柯古廂房步去。

  推開門,她掩嘴輕輕一笑。情況竟跟上回一個模樣,他仍舊背著門,坐在熱水氤氳的木桶子裡。

  不過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,她手方搭上他肩,就被他濕漉漉的大掌按住了。

  「如意,妳來啦。」他喚。

  她的名字,她聽好多人喚過,她爹娘、先前同住一條巷子裡的街坊鄰居、米店的婆婆、「還樸庵」的師父們……可從來沒人像他一樣,一聽他喚,她胸口便會竄過一陣甜蜜、心旌搖曳、四肢軟麻了起來。

  「怎麼知道是我?」不顧他身上濕濡,她展臂環住他肩膀。

  「我們心有靈犀啊!」他側轉身輕點她鼻。

  也就剛剛,僕傭提水進來,他心裡就在想,該不會今回也有一雙纖手,會悄悄進來幫他抹背擦澡?

  待他進桶子裡喚了幾聲卻不見僕傭回應,他心下曉得,八九不離十。

  「好想你。」她捧住他臉,兩人目光相接,鼻碰鼻磨蹭了會兒,他的嘴才朝她靠來。闊別已久的親密令她一陣陶醉,也覺得鼻酸。

  就差那麼一點便與他天人永隔,她再也看不見他俊朗的臉,碰觸他暖熱的唇。

  他柔軟的唇滑過她臉頰,吮走每一滴帶著鹹味的眼淚。

  「別哭……」他近距離看著她不見眼肉的臉頰,心疼地嘆:「妳真的變得好瘦,感覺好像我稍微用力,就會把妳掐碎了一樣。」

  「很醜嗎?」

  他搖頭。「妳該知道妳現在這個樣子,每個男人見了,都會忍不住興起保護的想望。」

  「我才不想要別人保護。」她高傲回應:「我只要你的。」

  他一點她鼻。「我也不容許別人來覬覦。」

  她笑得好甜。「我幫你擦澡。」

  「妳歇歇吧,我捨不得妳累。」

  「不管嘛。」她蠻橫不講理的樣子,向來只會在他面前展現。「坐著,我已經等今天等好久了,我非要幫你不可。」

  他能說什麼?段柯古將背轉向她,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。

  「我看過你捎來的信了。」半跪在他身後,她陶然地撫著他堅實的背,滿足地感受眼前男人屬於自己的快樂。

  想起自己在信裡寫了些什麼,他耳根一陣臊紅。

  「你猜我把它收在哪裡?」

  他蹙眉想。「頭枕邊?」

  一根手指挪到他眼前搖了搖。「再猜。」

  「盒子裡?」

  「……有些的確是放盒子裡。」

  這樣的話……「妳身上?」

  「好聰明。」她讚許地輕碰他臉頰。「我每天醒來頭一件事,就是打開盒子,挑一封信擱錦囊裡,這樣不管我走到哪裡,想你的時候,就隨時可以打開來看。」

  她濕漉漉的手輕拍胸脯,表明她錦囊藏在何處。

  「今天是哪一封?」睇著她胸前的濕印,他眸子倏地變深。

  「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……」她早已經把它們給記熟了,壓根兒不需再拿出來對照。

  他接續。「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……」

  這是他到江州頭一晚寫的信。他一想到她身上的毒,就整夜難安眠,翻來又覆去睡不著,便想起了張九齡寫的這半闕詩。

  「昨晚我又讀了一次,心想,我怎麼能讓你夜裡老睡不著,所以一早就派人請來向叔,跟他提了回來掌內的事。」

  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答應了。」

  「妳就那麼相信那個向叔,不怕他又是另一個陸明?」

  「不怕。」她低聲說:「我很清楚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圖謀不軌的人,不過遇上你之後,我現在很確定,世上還是有許多好人。」

  被她一誇,他突然覺得臉頰有點熱。「很高興我能給妳這樣的信心。」

  她低笑地點點他肩膀要他轉過頭去,她好幫他梳頭。

  木梳滑過髮際的感覺,教他忍不住嘆息:「好舒服……」

  服侍他的滋味,她也很享受。

  「你能待上幾日?」她一邊問。

  「不回去了。」這確實是他的心聲,不過他也知道,他身後人兒,絕對不會讓他做出這種事。「逗妳的,我只能多待兩天。」

  「我不想離開你。」她頰貼著他肩頭說話。

  歷經一場劫難,她終於明白什麼事才是最重要的。「小蓮莊」很重要沒錯,但它並不是她生命的全部。若她當時真的中毒身亡,她在九泉之下,定也會悔恨不已。

  他驚訝地回頭。「妳變了,以前的妳從不會說這種話。」

  「我嚇到了。」她老實承認。

  當天嚐了那麼一口毒羹,在毒液入喉的那一瞬間,她瞅著了他的表情,是那麼地不可置信與悔恨。那時她心裡最後一個念頭,就是不行,她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帶著如此遺憾活下去。而昏迷間,她也時常聽見他聲音,一字一句,就是要她撐下去。

  撐下去做什麼?她很清楚,當然不會是掌管「小蓮莊」,而是要當他的妻,跟他一輩子生活在一起。

  段柯古輕撫她的唇,然後一低,再次吻住她。

  她迷醉的呻吟,手穿過他黑髮的瞬間,他同時將她抱起。

  他抵著她唇瓣低語:「妳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?」

  她怎不知道,凸挺的男物就這樣梗在兩人之間,要她裝不懂也難,而她也不想裝。

  兩人共度的一夜,是她用來抵抗相思與寂寞的靈藥,她已不知在睡夢中回憶過多少次;而回憶,往往是不夠的。

  「我也想要。」她大膽說道。

  他抽口氣,然後低笑。「妳總是出乎我意料,但我很喜歡。」

  他將她擱在床上。

  她仰望著他,雙頰緋紅地問:「你想過那一夜嗎?」

  「那已經不叫想過。」

  他邊說邊解開她身上濕透的衣裳,取出她掛在脖子上的錦囊。她今回穿得比上回多,不過沒關係,他們有的是時間。「而是渴望、還有害怕,我每天都在擔心我會收到于伯的通知,說妳……」

  「不會了。」她按住他不讓他往下說。「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。」

  「妳說的。」他略重地咬囓她指腹。「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,我都要妳存著這個信念,一次一次,張開眼睛看著我。」

  躺在他身下的她,是如此脆弱、美麗。

  「我保證。」她微笑。

  他腦子裡再也沒別的思緒,闊別已久的相思,需要最直接的撫觸。

  他俯低頭覆上她唇,再來是她的臉頰、耳朵、纖巧又美麗的鎖骨。他抽開她兜衣繫帶,熱熱的嘴,罩住她鼓脹的胸脯。

  她捧著他頭,不住呻吟。

  他手滑進褻褲裡邊,感受她對他的歡迎與喜愛,濕潤的細響很快迴盪在廂房內。

  「柯古……」她紅著臉頰,綰得精緻的髻髮很快被她搖亂。

  捻揉她的長指很快將她逼上峰頂,畢竟這是她心愛人兒的手,畢竟她已經知道等在前頭的,會是什麼。在一陣顫抖之後,她暈紅著臉緊緊握住停在她腿間的大掌,幾乎喘不過氣。

  「我甜美的小娘子……」他憐愛地親吻她臉頰、胸脯,然後將她雙腿扳得更開,火熱的眸子停駐在她兩腿之間。

  如果他腦裡還殘有一點理智,他就不應該繼續,身下人兒瘦削柔弱的模樣在在說明她的身體狀況,他應該再多給她一點時間調養,可是──他喘息著閉上雙眼,他苦心力竭地搜索,怎樣就是擠不出一丁點理智。

  他想要她、渴望她──

  「柯古……」彷彿感覺得到他心底的掙扎,氣息稍緩後,她朝他伸出手去。

  他還是一樣保持不動,任她手指畫過他結實的身軀。

  但她早已知悉他身上每一處弱點,她指掌一路下滑,在他一陣抽氣中,握住頂橫在她腿間的男物。

  她用著最惑人的眼神,說著最教人喘不過氣的話語:「上一回……我沒什麼機會仔細瞧它……」

  他嘶聲表示:「妳會讓我的努力……為之一潰。」

  「我要你。」她只說了這三個字。

  他投降。他匆促地啄吻她唇,而後翻身躺臥在她身側,環住她,讓她背抵著他胸,一手勾住她腿,側躺著進入她。

  這是他想過最不會壓著她,也最不耗費她體力的動作。

  「嗯……」她嚀嚅地感覺他的滑入,又慢又沈,直到進到她最深處。

  完全被他佔有的滋味如此美好,好得教她又掉下了眼淚。

  「柯古……柯古……我的夫君……」

  在她一聲聲斷歇的喃喃中,他克制地、甜蜜地給予她最深沈的歡愉。直到她痙攣地將他包覆,他這才控制不住地迸射出來。

  他可人的小娘子累壞了。

  這是他美夢成真的一刻,雲雨之後,他拉來薄被將兩人輕輕蓋住,然後以肘撐起身子,俯視貼在他臂彎熟睡的嬌顏。

  「就快了,這樣的日子。」他愛憐地拂開她散落的垂髮。暈睡的如意發出一聲嘆息,無意識地朝他懷中更偎了偎。

  「只要等她身子骨更健壯些,「小蓮莊」上了軌道,他們就能像這樣日夜守在一起,再也不分開。

  望著懷中人兒,他在她額上,印上心滿意足的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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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3 PM


尾聲

  五年後,江州府衙──

  段柯古躡手躡腳潛進房裡,伸手搖醒床上人。

  「起床了,噓,別嚷嚷,小心吵醒傭人。」

  「喔……」床上人兒揉揉惺松的睡眼,瞇著愛睏的眼望著他爹。「時間到了嗎?」

  「差不多了,下來吧,我拿衣服讓你穿上。」

  眼前有張娃娃臉的小人兒姓段,名繼東,今年四歲。幾天前他爹同他說起他娘生辰已近,父子倆便籌劃,要給他親愛的娘一個大驚喜。

  他們要合力做頓豐盛的早膳,讓他娘覺得,他長大了,是個很厲害的大人了。

  小繼東下床,很配合地抬手伸腳,讓他爹幫他穿衣穿鞋。「對了爹,娘的菜譜,您沒忘了吧?」

  「放心。」段柯古拍拍前胸,「砰砰」的悶響說明了答案。

 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,段柯古垂眸望著兒子結實的小身子,感覺他跟如意好像昨日才剛成了親,怎麼才一眨眼,就蹦出一個小傢伙,還一下長這麼大了!

  他永遠忘不了如意分娩那一晚,她臉色蒼白,冷汗涔涔,他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又將失去她,心頭慌得不管產婆說什麼,他就是不肯出去。

  最後還是如意強忍著痛,說了幾句話,勸退了他。

  她說:「我答應過你的,無論如何,我一定會再醒來看著你。」

  段柯古沒告訴她,當產婆抱著全身紅通通的小繼東出來,他竟當著眾人的面,難以自抑地掉下淚來。

  遇上如意,是他另一個奇遇的開始。

  以往他一直不了解,老天爺為何安排他——一個不喜名利權勢的人,出生在權貴之家。但經過一連串的波折之後,他全都明白了。他多年來屈折自己雲遊四海的想望,或許,就是在等著遇上她,讓他有那能力,適時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兒。

  出了房門,段柯古交給兒子一盞紅燈籠,然後牽起他手。「小心點走,別摔著了。

  「爹,你說我們待會兒要做什麼?」

  他歪頭想了一下。「先熬粥吧,熬粥最費時間。再來要做的菜,昨兒個僕傭已經準備好了,等會兒我們就照你娘的冊子,一樣一樣做過去。」

  晚些,如意在大約時間內起床準備到灶房做早膳,才剛跨出房門,就先看見一干僕傭圍在花園邊,交頭接耳不知在笑什麼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夫人早。」水盈福身喚道,然後指指灶房,要她自個兒看。

  灶房裡邊,只見一高一矮兩個人不斷跑來跑去,一會兒是孩子嚷著「水沸了水沸了,爹快點來」,緊接著響起的,就是段柯古的喊燙聲。

  如意一時會意不來。「他們到底在幹什麼?」

  「幫夫人準備早膳啊!」水盈將昨晚大人交辦的事全都說了。「大人跟少爺大概是想到平常都靠您早起備膳,想說今天您生辰,他們也做點什麼不一樣的事兒。」

  望著灶房裡她最愛的兩個男人,又聽水盈這麼一說,如意感動得紅了眼眶。

  老天爺真是待她不薄,才能讓她遇上這麼一個溫柔體貼的夫君,又生下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。

  「不過裡邊情況,恐怕得找個人過去幫忙──」水盈又說。

  「我來就行了。」如意擦擦眼,笑著趕開底下人。「你們都下去吧!」

  「是。」

  直到傭僕們一個個離開,如意深吐口氣,懸上最甜美的笑容,走向灶房,她在木門上敲了兩聲。

  只見屋裡兩人定在原地,然後慢慢轉過身來,一大一小臉上,盡是尷尬。

  「妳起來啦!」

  「娘早……」

  直到走進灶房,她才知父子倆模樣多狼狽,大的臉頰額上全沾著煤灰;小的呢,則是半身滴淌著水,地上全是他不小心潑出來的水窪。

  但說實話,她從沒一刻感覺這麼幸福過。

  她看著他倆問:「有人需要幫忙嗎?」

  父子倆互瞧一眼,不約而同地開口:「……有。」

  「瞧瞧你們兩個。」她走過去擁住他們,先是幫大的擦乾淨臉,然後幫小的脫去身上濕衣,到角落擰乾,再幫他穿上。

  整頓好後,她朝他倆點了點頭。「來吧,我們一起做。」

  只見段柯古與兒子歡呼地擁住她,笑聲,霎時盈滿了整間灶房。

  ──全書完

  編註:

  「北吃前門『一條龍』,南至河畔『小蓮莊』」,其中「一條龍」掌杓龍焱的故事,請看【天下一品】系列之一采花838《龍大當家》一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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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tbibis 發表於 2022-4-29 07:44 PM


後記 艾咖

  今年年後我收到了兩份很大的禮物,大——說的不只是體積,還有更重要的,心意。

  先來聊親愛的芳。

  芳寫信給我一年有了喔。我記得去年,我回信時在裡邊提到我很喜歡裴勇俊,當時正迷他的「太王四神記」,我們兩個在信裡聊秀芝妮跟談德聊得好愉快(完全是粉絲樣),然後再不久,我就收到出版社轉寄來的紙箱。

  打開,我驚喜地直轉圈圈。

  裡邊擺著的,是芳送我的《太王四神記全紀錄》。那天晚上,我一直處在炫耀狀態,不但寫信跟朋友說:「我的讀者送我《太王四神記全紀錄》耶!」也在我網路書櫃上大叫,為什麼裡邊沒有十顆星啊?!

  感動,不完全在禮物的價錢高低,而是想到芳特別買了這本書,然後寄來給我。

  那個「特別為我」做的舉動,我在信裡告訴她說:「真恨不得以身相許!」(笑)

  芳一直持續地寫信、寄禮物來,收到她的信是很快樂的事——最重點是,芳的功課很好!(嘿嘿,愛讀言小的讀者成績還是很讚的啦!)

  另外一個,是讀完《三戲憨夫》才提筆寫信給我的趴趴熊。她的信有個很大的特色,有她自畫的底圖。那一天我在房間讀信、我女兒走過來瞄見,突然驚呼了一聲:「好漂亮,那是畫的嗎?」

  那幾張信紙底圖,就是她用鉛筆繪製的小兔子。我女兒屬兔,對所有兔子產物,都非常有好感。所以我那次回信就央趴趴熊說,可不可以畫一小張給我?

  過年那大紙箱就是她寄來的,一樣經過出版社轉寄(出版社用了一個更大的紙箱包好寄來)、我打開一看,也是驚呼一聲。

  裡邊躺著芳的卡片、信箋和兩張明信片——她每次去書展都不忘撥空寫明信片給我——跟趴趴熊的護貝親筆畫(大約A4大小,彩圖),還有一頂帽子(帽子正面也有她手繪兔子)。一整個感動啊!(想當然我又四處炫耀去了——我是愛炫耀鬼。)

  想著她得花多少時間坐在書桌前又塗又畫跟寫信,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跪下來感謝老天爺,賞我這麼好的工作,遇上這麼可愛熱情的讀者。我差一點又要說想以身相許了——感覺好像太沒節操。(窘)

  謝謝謝謝,千百個謝謝。

  但我在後記提這個,絕不是要大家買禮物送我(茫茫書海中你們願意拿我、買我的書讀,我非常滿足了)。我只是覺得,非得、非得用這個方式再跟她們說一句:「我好開心。」

  在此也希望每個讀我書的人,今年來年每一年都能順利平安。

  下回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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